滔天水
比起烽火連天的熱戰。敵手毫不出擊,靜如寒蟬的動態,讓陸玉更加焦躁。 除了等,再無余力。 當下季節變遷,冬日是個不容小覷的季節。若是尋常,也需打起精神時刻關注城中,以防百姓凍死餓死而起暴動。更別說現在正值戰事。 能用的斥候一波波派出長安,便再無音信。又將普通兵士派出傳信,亦是石沉大海。 每日早上去往軍營巡視時也時不時有人問,殿下,長安兵馬何時能夠到達? 只能說,江衡很擅長疆場上的計謀人心。輸了后并不急著找場子奪回勝利,而是沉下心謀劃他事。 他看透陸玉打算堅守城中,便不再硬碰硬,打無用的仗。更不愿意為陸玉做嫁衣,一邊又一遍長梁陽的士氣。 而獲勝方陸玉就這么被晾下,有心無力,有計亦無出。 半月前的勝利喜悅很快被敵軍的放置而消散。不止是陸玉,軍營中似乎也有所感應。暴風雨來臨前總是平靜的。 又是一日斥候匯報。 天冷冽很多,守夜斥候身穿襖服,來回奔波眉毛上掛了一層霜。 仆從奉上熱茶,斥候接過道謝。 “殿下,昨夜大批軍士返回營中,與原先在營的軍士交接,一半軍隊出動,拿的卻不是兵器?!?/br> “借著營地上的篝火,卑職看到,他們拿的是鐵鍬一類的器具。全體士卒于營中休息了一夜。天微亮時離開。離開時選了部分老馬拖著大批麻袋?!?/br> 陸玉慢慢抬眸,“鐵鍬?” 正說著,酈其商掀開謁舍的厚簾進來。 “孟懷,有什么事嗎?” 酈其商見斥候也在,“不是多大的事,先讓斥候說吧?!?/br> 陸玉眼神示意,斥候繼續道,“今早我和守日斥候交接,他已經跟隨出動軍隊的行蹤了。想來,這幾日桂陽軍的異常,應該很快就可以查到了?!?/br> 陸玉點點頭?!靶量嗔?。去庖廚領些早膳充饑吧?!?/br> “謝殿下?!?/br> 守夜斥候離開,陸玉看向酈其商,“怎么了?” 酈其商眼色憂郁,“將士們總是問我長安援軍何時到達……之前還能搪塞過去,現在天愈發冷,大家也倦了,士氣也消減許多?!?/br> “殿下,我昨日查了下官倉存糧?,F在冬日已至,糧倉不能只對軍隊開放了,全城百姓都要過冬,還要拿出一部分賑濟窮苦民眾,他們是最容易挨不過冬天的。若是不開戰,糧草還可撐不到一個月。若是來戰,難說了……”酈其商聲音低下去。 “殿下,除了斥候,還有其他辦法遞信進長安嗎?” 陸玉微垂著頭,緩緩搖頭。遞信通道被截斷,等于將梁陽生路截斷,只能不斷嘗試。 氣氛沉重,即便屋里燒著地籠也難以暖身。 酈其商見陸玉低沉,不愿再給陸玉添壓力,轉移話題,“最近青平河比往年要活躍,引來了不少鮮魚,百姓們都去河邊抓魚,打算煮魚湯過冬?!?/br> 陸玉緩了緩,“那我們也抓點吧?!?/br> 趁現在還能有點rou吃,等到哪日彈盡糧絕,連吃都沒得吃了。 酈其商笑笑,“我已讓家仆去了。晚些送到王府來。不過聽他們說今年青平河沒去年那么涼,往常一到這個時候,雖然還不到結冰的地步,但也寒涼刺骨了。今年下水摸魚居然也還好?!?/br> 奔騰的水有活力,不會結冰。流速緩慢的尋常河水會在入冬后漸漸緩勢,在越發降低的溫度中慢慢結冰。 青平河是梁陽的母河,但不是單支河,陸玉隨口問了一句,“青平河的主干是哪條河來著?” 酈其商道,“黃河?!?/br> ———— 守日斥候一路隱秘跟蹤桂陽軍一日,終于抵達桂陽軍的目的地。 此處傍河,便是那青平河母河,黃河。 看火堆和帳篷,桂陽軍在此處已有些時日了。 守日斥候爬上高處觀望。桂陽軍在黃河一側劃了區域,挖開了一條河道。河道已成型,已經濕潤有水跡,只是黃河水遲遲未引進河道,是因為桂陽軍在河道上筑起了一座堤壩。 大部分人都在堤壩上忙活,河道看進度已經完成了。 怪不得出門帶鐵鍬,原來是出門忙工事。 守日斥候觀察一會,心道,怪哉。難道桂陽軍飲水不夠,要打長期戰,在此蓄水調用嗎? 滿腹疑惑無可解。 守日斥候忠于職守,用繩索將自己的腰固定在樹冠粗枝上,隱蔽自己,緊盯敵軍的一舉一動。 沿路他已經留下標記,守夜斥候會沿著他留下的標記找到這里,繼續和他交班盯梢。 臨近中午,桂陽軍工事停了停,起灶做飯。一群人集中空營地上,這使得守日斥候能更清楚的看清桂陽軍不辭辛勞筑起的工事全貌。 這會人少了,堤壩整個顯露出來。 比左斥候想象的更高,而且已經蓄上了水。 他在樹上已經可以看到堤壩半滿的水位,幾乎……像一口湖泊? 桂陽軍要這么多水做什么? 黃河騰流不息,于桂陽軍原先駐扎的位置也不遠,也不會因為冬日結冰導致不能取用水。 即便他在樹冠密叢中,也能隱隱聽見河流湍急澎湃的聲音,洶涌不止。 不多時,桂陽軍紛紛回到中心地,他們吃飯速度很快,迅速在營地集結起來。領頭在隊伍前說了什么,兵卒們有序散開,抄起了鐵鍬。 原先成型的河道緊連黃河,眾人用麻繩纏在自己腰上,和同伴連在一根粗繩上,并將繩子盡頭處綁在附近樹干上。眾人合力將阻礙的最后一層河土挖開,黃河水猛然沒入,轉瞬沖散挖土的士兵,好在有繩索相連,兵士們借著繩索安全爬上岸。水流涌進蓄水的堤壩,水位rou眼可見迅速上漲,速度讓人莫名恐慌。 守日斥候慢慢解開繩索坐起來。不止為何,心中說不上來的惶然。 水位迅速上漲,另一部分在湖邊的工兵密集如蟻群,旋即齊心協力掘開湖泊,洶涌黃河水撲進河道,滿滿溢出,狂亂著涌向東邊方向。 守日斥候霍然望向東邊。 是梁陽城! “不好!” 手忙腳亂跳下樹,守日斥候一路疾奔到幾里之外的馬匹邊,一邊打馬一邊上馬,“駕……” ———— 陰云蔽月,漆黑天幕難見點星。 入夜后的梁陽城格外安靜,也不見蟲鳴窸窣,如同死寂一般。 疾風驟然徹冽寒然,簌簌雪花撲落,難掩深沉夜幕下隱隱到來的靜謐肅殺之氣。 細雪在緩慢落地前,城外有凄厲人聲呼喊。 他尚未進城,城內沒人能聽見他的聲音,也叫不醒任何人?!坝泻樗印泻樗?/br> 城頭上守夜民兵遠遠聽見有人呼喊,疑是敵軍來襲,紛紛點起火把,但距離太遠,看不清人臉,也聽不清內容。 與此同時,轟然異響于城外西處凜然逼近。 嘩啦—— 滾滾黃河水如同天降直撲梁陽城—— …… 水災一夜之間訇然降臨,湮滅睡夢中的梁陽百姓…… …… 一夜之后。 漫長的夜幕終于褪去,梁陽城整個城泡在渾濁大水中。 “來,把孩子給我……” “……” “哎,小心,老伯……” “……” “大家跟上,不要掉隊……” “你去扶一下……” 眾人在齊腰的水中跋涉,城中暫時不能住了,陸玉帶領城中人搬往城南,東南方向地勢高,積水少,城中全部都被淹沒了。 所有人都沉默著。 一夜之間,很多人不止失去了財產,更是親人。深夜的洪水輕易將人溺死在夢中,連掙扎都來不及。 寒天凍地下,所有百姓泡在冰水里,麻木地跟隨著前行者。 一波一波的將百姓分批安置好,陸玉靜下來時才感受到徹骨的寒冷。 棉褥一類的厚物全部濕透了,根本不能做保暖用。而想要點火取暖,眼下根本點不燃易燃物,陸玉派人往林中尋找干柴。 原本閑置搭的宗廟雛形成了庇護民眾的住所。但是還遠遠不夠。風呼嘯著,陸玉帶著人將空地用木板圍起來,搭成臨時木屋,又翻找出防水帳篷搭建。 從災洪中脫身而出后,原本沉默的民眾終于有心力整理情緒。 嗚咽的哭聲低低,誰也不敢大聲哭出來,仿佛怕驚擾水神,再度降災。 陸玉胸腔空空的,搭建帳篷時暈厥了下,踉蹌著走到沒人處扶著石壁,坐在濕地上發著抖深呼吸。 身體心理上的疲憊使得她不能坐直腰,無力地將身體交給冰冷的石壁,任石壁撐住她殘破的身體。 “殿下……”遠處有酈其商在喊她,陸玉實在提不起力氣回應。 “殿下……”他又在喊她了,應是有什么事。陸玉稍作休整,強撐精神,“孟懷,我在這里?!?/br> “啊,殿下你在這……” 酈其商扶著守日斥候往陸玉那邊走。守日斥候拜了一拜,“殿下……” “你的腿怎么了……”她見他左腿使不上力,腿翻白rou,像是被東西劃傷后又久在水里浸泡形成的,幾可見骨,已經很嚴重的傷勢了。 斥候簡單回答了下腿傷的事,是進城后在水中跋涉被驟然沖來的東西弄傷的,水太渾濁,也看不清是什么。他將昨日跟蹤桂陽軍的所見陳述給陸玉。 陸玉聞言后閉了閉眼,“是我太晚了?!?/br> 若是能早些派出人去觀察敵軍動向,或許可以早做準備。 “你先去帳篷內歇息吧。你的傷要盡快處理?!?/br> 守日斥候謝絕酈其商的幫忙,酈其商不忍,找了根粗樹枝給他做拐杖。 酈其商上前,“殿下,你臉色不好?!?/br> 陸玉幾度深呼吸。 “統計城中人口傷亡,糧秣剩余,還有藥鋪,洪災中受傷人群不在少數,正是用藥的時候。還有遺留在水中的逝者或者動物要盡快處理。洪水要是遲遲不退,腐尸恐會引起疫病?!?/br> 酈其商低著頭,久久才應道,“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