賓宴會
燕禮之日至。 常慶宮燈火琳瑯。 天子居于主位,身后巨型鎏金連枝燈分隔左右,裊裊青煙浮上,燈燭罩琉璃盞,灼亮如明珠。 陸玉,蘇云淮各自居于天子左右兩側,以右為尊,右執膳爵,左執散爵。 鐘磬朗朗,堂上彈瑟而歌,堂下笙樂交替。淺香曼袖,輕歌舒舞。 各方諸侯卿大夫到場,高官云集,座如繁錦。 關雎葛覃合奏,尾音落,該是一獻之禮。 女帝身邊媵侍洗爵,斟滿酒,將鎏金酒爵呈于女帝。 女帝舉杯,“薄酒賜,諸君興。無不醉,方休矣!” 堂下臣子們起身,“受君厚賜,拜謝君賜命!” 一眾紫綬朱紱,將相王侯飲盡杯中酒,大家趺坐,盡飲盡食。 謁者隨于蘇云淮身后,“蘇相執膳爵,進酬君?!?/br> 蘇云淮酌酒作揖敬獻女帝,“陛下?!?/br> 女帝點頭,飲下杯中酒。 謁者來到陸玉身后,“陸郡王執散爵,進受酬者?!?/br> 受酬者便是女帝列出的名帖人員。 陸玉起身,協斟酒媵侍下堂,敬于王侯們。 陸玉敬酒便是代女帝行酒的意思,堂下受酬者無不恭謹。陸玉一個個敬酒過去,每過一個人就要喝一杯。為免酒醉失態,斟酒媵侍早有應付經驗,下堂斟給執散爵者的酒并非濃酒,進獻一人填充酒爵的酒量也控制的剛剛合宜。 桂陽王江衡是女帝同輩,同父異母長兄。 當年先女帝奪位,誅殺江衡生父,才順利登基。江衡生父江意是先祖未建朝前,民間發妻所生。發妻福薄,進宮兩年后病逝。從位分看,是無可撼動的嫡長子。 當時大魏禮制不完全,先祖取前朝經驗,遵周禮,欲立江意為儲君,引發多方角逐爭權。江意子女大都湮滅于權力爭斗,只余江衡一人。這段宮廷爭位以先女帝勝利落幕。 當時先女帝欲誅殺江意全族,以除后患,太后楊氏力保,堅決未允。先女帝無奈之下只得遵從。而那之后桂陽王江衡也安分守己,輕易不進長安,固守自家封地,仁厚待民,在自己封地下也頗得民心。先女帝在世時他一直如履如臨,小心保身。 陸玉聽說過這么一件事。先女帝在世時,某次江衡協妻許氏入朝覲見,結束后,先女帝留了許氏談心閑聊。 許氏那時身懷六甲,先女帝當時也誕下幾位皇子皇女。 那時江衡只以為是姑侄媳間閑敘,萬萬沒想到的是,當晚許氏回到長安的府上便小產。 回到桂陽后,許氏不出兩年也因哀傷過度離世。 這件事非常微妙,許氏為何會小產成迷。但人人都知道的是,是見過了當時的陛下后才小產。 人人都在猜測,但人人又不敢說出口。 伉儷情深。許氏離世后,江衡沒有再立正妻。后來幾次覲見,先女帝慰問江衡,江衡也愈發恭謹少言,每次覲見完也絕不多逗留一日,迅速回程。 眼前的桂陽王比起年輕時蒼老了。雖與女帝是同輩,但他出生早,年紀甚至比蘇相還大上兩歲。 陸玉執爵敬酒,“陽王殿下,請?!?/br> 桂陽王起身執杯,“請?!?/br> 陸玉飲盡,余光間卻瞥到桂陽王銅盤中的折俎未配銀箸。她當下便想讓媵侍為桂陽王配箸,但一念之間,她忽然意識到什么。 媵侍分列在諸侯身后,怎么可能連筷子都沒有分配到位呢?桂陽王身邊的諸臣都有,唯獨桂陽王沒有。 她低首斟酒,望向主位的女帝。 女帝安如泰山,眼眸靜深如水。蘇云淮時不時和女帝說兩句話,女帝聽著,有時應兩句。 下一位是永昌王江文,這位是女帝伯父,先女帝同胞親兄。先女帝奪位時,永昌王是當首擁立之功。在位時,永昌王南伐北戰,為先女帝初期皇權穩固立了不少功勞。 永昌王已過六旬,早年為先女帝征戰一身傷,這些年一直低調,不甚參與朝事。 “昌王殿下,請?!?/br> 江文互禮,“請?!?/br> “陛下讓臣向您問好?!?/br> 永昌王笑笑,“承蒙陛下關懷,老臣一切安好??ね跄贻p有為,假以時日必成國之棟梁。這杯敬郡王?!?/br> 陸玉言笑晏晏,就聽得一聲“嘁”,江桓不情不愿站起來,陸玉行至江桓面前,“膠西王殿下?!?/br> 江桓執酒,未等陸玉說完話便一口喝完,不欲與她多言語。 陸玉淡笑,“膠西王長高了許多。酒量也見長了?!?/br> “你……”江桓不忿,前面的王侯這人還客客氣氣虛與委蛇,到他這就拿他當孩子看。 他昂首,“陸郡王僭越了,本王長沒長高與你何干?!?/br> 身邊一眾人細聲低笑。 江桓氣到臉紅,氣哄哄趺坐下。 江展久久坐于金絲墊上,直到陸玉在他身前站定,才慢慢起身。 “安王殿下,請?!?/br> “且慢?!碧蒙衔铇窋_擾,諸臣王侯間互敘,沒人看到江展握住了陸玉的手。 陸玉執著酒杯,仍維持著體面。 “安王有何事?” “那日放我走,有想過今日你我在朝堂相見嗎?”他說出這話時,頗有幾分得意炫耀的樣子。 陸玉道,“殿下說笑了,在下不解殿下其意?!?/br> 她裝傻,江展意料之中。緩緩收回手,舉起酒爵,眼中含笑,謙謹應承,“請?!?/br> 兩人對飲。 堂上一個個江姓親王敬過酒去,陸玉回到座位,媵侍奉上來釅茶。饒是一杯杯喝過去的酒量再少,積少成多,也將滿滿一尊清酒全部飲干。這會說不頭暈腦脹是假的,喝了幾口釅茶提神,腹中發脹,陸玉欲更衣,短暫離開禮席。 如完廁出來,秋風拂面,散去些許酒意,神智終于清亮些。 常慶宮對面是太液池,夏末未凋的芰荷仍立于池中,半枯半綠。斷葉于水面漂浮,盤旋。 一時半會還不想回到宴上,陸玉坐在青石階上醒酒。 酒燒的腹中難受,方才喝之前吃幾口墊墊就好了。二哥之前還和她說過,她一忙起來又給忘了。 階上杏樹枝頭杏花繁盛,夜風一吹,落花滿肩。 于繁擾取片刻安寧。 “郡王好興致,不回席在此閑坐?!?/br> 陸玉扶著石欄柱頭,緩緩站起來。 “安王殿下有何貴干?” 他應是也飲了不少酒,眼尾微紅,酒氣暈染眼眸。 江展燦然一笑,“方才如廁時,我聽到隔壁水聲如萬壑飛流,還以為是什么人,原來是郡王?!?/br> 陸玉扶著柱頭的手陡然抓緊。 這個人真是! 她神色冷下來,“怎么,又想來殺我?” 江展眼瞳暗暗,微低了頭拂開垂落在臉邊的飾帶。 “郡王說笑了,在下不解殿下其意?!?/br> 他上前幾步,邁上石階,低一級恰好與她平視。 “郡王這般容貌風姿,不知是否有婚配?” 他問得突兀而奇怪。 “謝安王關懷,但這與安王無關吧?!?/br> 江展盯著她的眼睛,“若是未婚配,我可送郡王幾位美男力士,相伴于側?!?/br> 陸玉瞳孔一縮。 他這是什么意思?她以男子身份行走,即便是獻美人,也應該是美女,偏他強調美男。隱秘的試探讓陸玉謹慎起來。 她后退一步,站的更高些,“安王醉了。謹言。本王沒有那方面的愛好。心領了?!?/br> 四下無人。唯有夜風刮過耳邊。 陸玉擔心江展又忽然做出什么難纏事,“安王在此醒酒吧,在下先回了?!?/br> 她越過江展下階準備離開,卻不想江展一把撈過她的腰身,緊緊箍住,手掌撫上她的腹,“怎么這就走了?要不要再如廁一回?” 惡言羞辱,陸玉大怒,掙扎踢腿,江展恍似不覺疼痛,仍緊緊束縛住她,“上次我捅你的兩刀好全了嗎,要不要我再捅你幾刀?” 他大掌在她腹上撫幾下,手指勾住她的玉帶。 他確實喝醉了,力氣大的驚人。陸玉抬腿猛擊他下盤,終于撕出一絲缺口,一拳打在他下巴上。 “唔……” 陸玉趁機掙開他滿是酒氣熏香混雜的懷抱。江展追上來,不依不饒,拖住她的腰,惡狠狠道,“陸時明,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傷我。嗯?” 他掀開袖口,露出還未好透的手腕,“上回敢這么扎我的人,我已經扒了他的皮晾在了樹上。你說,我該怎么懲罰你呢?” 之前與胡奴交手,蠻夷不講信譽仁義,幾次談判好屢次再犯,江展忍無可忍,將進犯的首領亂刀砍死,赤裸尸身剝皮,懸掛于高樹上,警示來犯的人。 月隱星稀。 暗淡夜色下,他眼仁漆黑如墨,銳利陰狠,幾乎要將人吞沒。 陸玉冷靜下來,“你想怎么樣?!?/br> 江展笑得快意,“你辭官做我的家奴,每日剝光了任我羞辱打罵,待我出夠了氣,自會放你一條生路?!?/br> 陸玉不掙扎了。身軀被江展囚禁在懷里。 她靜靜道,“你想死嗎?” 江展沒聽清,俯下身,“你說什么?” “我說,你想死嗎?” 撲通—— 太液池頃刻間翻起激涌浪花,陸玉掙不開干脆抱著他一起倒入池中,兩人紛紛落水。 池水不深,陸玉先冒出頭來,江展后冒出頭,一見到陸玉他急游過來如餓狗捉rou,欲擒陸玉。陸玉手隱在水下,待他靠近,揚手將在池底摸到的石頭砸在他腦袋上,江展不防,被砸了個頭暈目眩,沉下池,嗆了好幾口水。 陸玉連砸幾下,將他從水里提拎起來,江展又痛又懵,“你敢砸我……唔……咕嚕?!?/br> 陸玉將他按下水,怒罵:“你以為你是誰?”掐著他的后領拎起來。 “你找死……唔……咕嚕?!?/br> 他胡亂揮舞手臂要反擊,陸玉連擊他腹,江展劇烈咳嗽,又被按下水去。 這次浸水的時間有些長,江展被提拎出水時已經不出聲了。 陸玉有些心慌,拍著他的臉喚他,“江展?江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