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府夜
陸玉宴席不告而別屬江展意料之中。 江展后半程回席宴飲,十分暢快。 傷成那個樣子怎么可能回席? 不過聽說他愛告狀。他今夜捅他一刀,不知道是捅老實了,還是繼續向陛下告狀。江展很期待。 濃重暮色褪去。 月隱日出。 江展早起還在更衣,下人就通報了彭縣尉在外頭相候。不緊不慢地用完早膳才去了會客廳見彭縣尉。 “你說陸玉就今天一大早就出了城?” “是,守城士兵一早來報,陸郡王協他身邊的女官出了城?!?/br> “他去哪了?” “不知,東門挨著零陵郡起水縣,但也是回長安的路。不知他要在哪里停留?!?/br> 江展倒是有些看不明白了。 難道真給捅怕了,傷都不養了直接回長安?還是又去了零陵郡,想從那里下手? 若是去零陵郡……他拿不到任何線索的。 江展放下茶盞,“不必理會?!?/br> 他倒是鐵打的身體,捅得那么深還能無事一般騎馬趕路。 江展心想,倒是小瞧他了。昨夜還想著身板這樣小,會不會一夜就丟了性命,沒想到還挺能折騰。 打發走彭縣尉,江展去了驚鴻樓。 堂倌見是淮安王,殷切關懷問候。江展不耐擺擺手,讓為他忙前忙后的人散了,各忙各的去。 “前天晚上,你這里有位女賓客,青衫衣,覆紗面,你可還記得?” 堂倌一天接待來來往往不知多少達官貴人。但做這行的,就得記性好,否則貴客到了眼前,不識貴人身份,叫不出名號,得罪了人可是要吃不了兜著走的。 “啊,記得記得?!?/br> “你可知她姓名身份?” 他進錯房間,將人家錯認,霸王硬上弓做了那種事。當時是痛快了,清醒后越想越失禮。想來至少要知道人家的身份,將來若是苦主上門也有個數,娶了留在王府里好生養著便是。 “這……小人真不知?!?/br> “那位女公子是提前訂好的房,來了后也只是問了房間位置便上樓了?!彼屑毾肓讼?,“中間也沒叫茶水,也沒叫菜肴糕點,什么時候離開的也不清楚……沒注意……” 那她來驚鴻樓干什么?也不賞舞,也不吃菜。江展心頭淡淡困惑。他依稀記得,那晚她說過放肆,想來,可能是哪家貴女。 “你之前有見過她嗎?”江展追問,若是本地的,縮小了范圍,便好尋些。 堂倌認真回憶,堅定道,“沒有?!?/br> “確定嗎?” “確定。若是來過幾次,我應該有印象,獨身一人來此的女公子還是很好記的,我一定記得清楚?!?/br> “不過,聽她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像是長安來的?!?/br> ———— 陸玉和冷綰一路快馬加鞭,星夜趕至零陵郡起水縣時已是宵禁時刻。 守城之人攔住陸玉,陸玉拿出出城入城符碟,城衛放行。 打馬進入城中,冷綰問,“家主,先去驛館下榻嗎?” 陸玉扯著馬頭來回轉了幾圈,“不,去縣尉府?!?/br> 一路疾奔,嘚嘚馬蹄聲揚。 忽而箭矢破風自耳邊擦過,箭簇深入地面,疾射于馬蹄前,攔住駿馬去路。 “來者何人?已是宵禁,為何策馬于長街?” 馬驚起前蹄,陸玉安撫馬匹,前方是一隊小型人馬。應是夜間巡查的禁衛。 陸玉報上名號?!拔夷碎L安郡王陸玉陸時明,受陛下親令來零陵郡奉命查案?!?/br> 禁衛軍頭未輕易放行。 “可有令牌或詔書證明?” 陸玉示意冷綰將自己的令牌示出。 軍頭查驗后奉還,“宵禁嚴明,還請郡王下馬而行?!?/br> “陛下急詔,詔書皆在此,片刻耽誤不得?!?/br> 冷綰手持詔令舉起,軍頭稍做思量,讓出道路,“陸郡王,失禮了。請?!?/br> 馬蹄踏踏,兩人抵達縣尉府。 深夜長街無人,縣尉府前燭燈明滅。 陸玉和冷綰對視一眼,冷綰下馬,叩響了縣尉府大門。 “縣尉,縣尉!” “不好了,朝廷使者又來了!” 零陵郡縣尉趙招被下人叫醒時還在睡夢中,聞言只是不耐,翻了個身繼續睡。 “打發了便是,之前不是教過你?!?/br> “縣尉,這次不好打發了,那個使者手持天子節杖,點明要見你?!?/br> 趙招睡意全無,彈坐而起。 “當真是天子節杖?” 下人驚惶點頭。 趙招慌亂穿衣,額頭已出汗?!翱煊M來,不得怠慢?!?/br> 特地穿了官服,整理好衣冠,趙招心頭已大亂。 進到公廳,陸玉背對著門,手持節杖。 趙招在門外便下跪,“恭迎陸郡王,恭迎使者?!?/br> 龍頭杖被黑布裹住龍頭,只露出銅杖杖身,未見全貌,已能看出規格不低。 見節杖如見天子。 零陵郡縣尉趙招自陸玉第一天來郡中,便托病一直不見。陸玉甚至敲不開縣尉府大門。那時尚有頭緒可從淮安入手,如今淮安堵死后路,陸玉必須打開局面,打出一個出其不意。 “趙縣尉,舊疾可好些了?”陸玉慰問。 “托陛下與使者的福,已好大半了?!?/br> “我深夜造訪,是有要事要辦?!?/br> 冷綰雙手捧出詔令。 陸玉冷言厲色,“本王初到零陵時,縣尉因病不能處理公事,我便轉道淮安。兩日內已將淮安本次相關案件查清楚。彭盧彭縣尉已在當地待審。我已快馬加鞭將當地情狀呈報上去?!?/br> “趙縣尉,現在輪到你了?!?/br> “零陵水災損失狀況,災銀流水,賑災措施,流民安置,一切本次案件相關的記錄,本王都要看到?!?/br> 陸玉乘勝追擊,將節杖上前一步,鏗然一聲銅杖杵在大理石地面上,杖頭金環包在布中相擊,猶能發出脆響,“天子在此,縣尉還有什么話要說嗎?” 趙招如遭雷劈。兩股戰戰。一時不能回話。 朝廷這次派下的使者雷厲風行,短短兩日已經撕開兩郡的口子。 圣上連天子節杖都賜下了。趙招本就是一介小小縣尉,如何招架得住上面一套連環招?只能節節敗退。 趙縣尉低頭垂首,頭暈目眩,被旁邊下人扶住。 “趙縣尉,舊疾又犯了嗎?”陸玉擔憂,握著節杖上前一步,欲扶一把趙招。 趙縣尉驚惶后退幾步,目不敢視。 “無妨無妨。下官定當全力配合殿下?!彼粢豢跉?,“殿下深夜入城,勞碌奔波,不若先于驛館休整,下官今夜差人整理冊目,明日一早送將至驛館中?!?/br> 陸玉笑笑,“不必了,我今夜徹夜不眠。讓你的人都動起來吧?!?/br> “趙縣尉,本王需要你陪同我一同過賬冊錄事簿,可否?!?/br> “可,可?!?/br> 她吩咐趙招打開賬庫,負責分類側目的相關人員全體來縣尉府,她要一一過問。又命冷綰帶領一隊人守住縣尉府大門后門,只許進不許出。明言說是朝廷緊急辦案不得外傳機密,實則防止趙招玩花樣通風報信。 趙招心里防線已崩塌,當下拖延做手腳已經沒有見縫插針的余地,只能全力配合。 零陵郡官署一夜震動。 破曉啼鳴。東方既白。 趙縣尉一夜緊繃,天亮時晨光將他眼下烏青照的一清二楚。 陸玉合上最后一頁冊書,打起精神強顏道,“趙縣尉,辛苦了。我暫無事相問,你可回去歇息了?!?/br> 趙招扶著桌案起身,搖晃作揖離開。 陸玉一夜cao勞,傷口崩裂,撐了一宿。如今已無外人,終于失力伏倒在案上。 “綰兒……” 冷綰解散看門隊伍,進到賬庫就看到陸玉倒在案上,上前急喚,“家主,家主……” 她臉色蒼白,唇無血色,腹下鮮血浸染外袍。 陸玉動了動嘴,昏死過去。 血紅色。 滿目血紅色。 陸玉身在幻霧中,眼前濃霧重重,模糊不清。 有熙攘喧鬧聲,人影幢幢, 好多人,好多人圍著好像在看什么。 天色昏暗,黑云壓城,驟雨將來之兆。 白光撕裂天空,悶雷自遠處隆隆而動。 陸玉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撥開人群。眼前視野甫一開闊,瓢潑大雨撲面,卻是淋漓紅血。人頭碌碌滾落—— “啊……” 陸玉猛地睜眼,心頭急顫不已。腹上傷口痛楚猶晰,陸玉摸了摸傷口,已經重新包扎好。 冷綰端著藥盞開門而入。 “家主,你醒了?!?/br> 冷綰在床頭坐下,給陸玉擦去額頭虛汗。 陸玉一身不適,乖乖飲干藥汁。 “將昨夜整理的冊本拿來?!?/br> “家主,要不要進些吃食,你從昨晚到現在水米未進?!?/br> 也罷,吃了多少有精神些。 陸玉點頭,冷綰端來小桌置于床榻,將準備好的飯菜端來。 兩人一同用膳,陸玉進過食,恢復些許,抱著整理的冊本細讀理清思緒。 出乎她的意料。 就零陵而言,朝廷撥下的這批救災銀,大頭并未流入官員口袋,一小部分由河內太守和趙招瓜分,淮安彭縣尉與趙招有往來。昨晚她在屏風后詢問官署公職人員,兩郡縣間確有交往。彭盧心中有鬼,將賬面做平,必是也貪了。 河內太守和趙招私自將部分公款劃入私賬,鐵證如山。彭縣尉的賬也不急了,從趙招嘴里套出更輕易。只是若要治罪,還是要查清大頭災銀的去處。 不過也快了。 冷綰將碗碟收拾出去,回來時將密報呈上。 “家主,我們的人遞來的情報?!?/br> 陸玉坐于榻上,展開紙條掃視。心頭一緊。 這下,恐怕有些難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