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溫柔底色
沉孟吟洗完出來,雙腿打顫,走路七扭八拐,像極了剛化成人形的蛇妖,只能依著門框,梳理著打結著發尾。 她漫不經心一抬眼,輕微怔住,原來夜已經過去了。 天際劃拉出一抹魚肚白,沒熱氣的弦月融進白霧里,被蠶食殆盡,連床邊的兩盞臺燈透出的微光都顯得有氣無力。 窗子開了道極小的口,晨霧中清甜的雨絲卷著泥土芬芳沁潤鼻腔,沖淡了屋內原本腥靡的交合氣息。 沉諭之換上了一套干凈的床品,偏暗的煙灰色磨毛,看著和朦朧陰霾的天色很搭,和他本人的氣質更搭,可陰可柔。 他躺在床的右側,自然而然將靠近窗戶的另一側留給她。 沉孟吟停下手中的動作,抱著手晃神了幾秒。 他大概是第一個留意到不管住在哪個房間,她都會睡在靠窗的位置。 聽到她出來,他放下手中的《西西弗神話》,露出一對澄靜又深邃的眼睛,在這股沒熱氣的霧氣中顯得神采奕奕,笑得溫柔,棱角也溫柔。 他拍了下身側的空位,柔聲說道,“過來躺下,我幫你梳?!?/br> 一副柔善可欺的煮夫模樣,和剛才獸性大發的樣子對不上號,和他剛回國的時候更是判若兩人。 沉孟吟齜牙咧嘴爬上床,四肢不聽使喚,幾乎是匍匐著才勉強爬到床中央,又想罵他了,伸出兩根手指,在他腰間捏了一圈,可惜計劃失敗,硬邦邦的肌rou倒是硌得她手指生疼。 她把梳子丟給他,而后就軟體動物般趴在他胸口,懶得動彈了。 沉諭之拉過被子將她蓋了個嚴實,梳完這半邊,扶住她的頭又偏向另一側,動作略顯生疏,但起伏時刻保持著輕柔不拉扯到頭皮。 換了個角度,沉孟吟面朝向他,睜開一只眼睛,目光恰好鎖定在他小心翼翼和發尾纏斗的認真畫面。 他好像什么都會,小到做飯打掃,大到賺錢娛樂... 她忽然萌生出有一種錯覺,或許陰濕狠辣才是他的面具,底色溫柔反而是他的本色。 有人喜歡扮乖,自然就有人喜歡扮狠,怪不得,他們和而不同。 明明剛才做得那么狠,可當下沉孟吟神志清明,累但不困,享受他的獨家服務同時,正好讓他兌現承諾,“交代吧,為什么趕回來?!?/br> 她以為沉諭之大概又會端出晦澀的理論搪塞她,以此來掩飾自己的占有欲。 但沉諭之卻想好了坦承,“我第一次暴力闖進老頭的書房就是因為聽到你的哭聲,我在門外問你有沒有事,你回答說沒有,但我還是沒考慮后果闖了進去?!?/br> 沉孟吟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 那是她在進入沉家小心翼翼茍活了一陣后,差點因為過度自信而萬劫不復的第一次嘗試。 那時候她還不知道什么地下室的純金牢籠,也不知道另一個牢籠里關著受盡凌辱的施雯。 她還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天真,一心只想利用密鑰幫爸媽報仇,自以為計劃天衣無縫,順便旁敲側擊追問阿蕓的下落。 聰明反被聰明誤,那天她偷偷潛入書房的小算盤落空,還惹怒了正被林清平威脅的沉老爺子。 老爺子一改人前溫和仁善的慈父模樣,鎖上門,在書房對她拳腳相向,還拿拐杖打她。 如果不是因為沉諭之恰好經過起疑詢問,又暴力踹門闖入,她怕是身上早就沒一處好地,當場被打死都有可能。 也是那天之后,老爺子發現了沉諭之對她的情愫,為她多添了一份存在的價值。 沉孟吟撐起半幅身子,扶住他的小臂,問他,“那時候為什么這么沖動?沒想過后果么?” 沉諭之撫上她的臉頰,因往昔而泛起的冷意還藏在眸底,心里偏又是柔軟一片,聲音放緩了幾分,“那時候沒想那么多,只想確定你沒事,什么后果都無所謂?!?/br> 沉孟吟垂下眼睛,細算了算,“那時候...我們才認識幾個月吧?” “你對我一見鐘情?”她擰著眉調侃道,“可是我跟你分享書里的東西,你都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我還以為你很討厭我...” 沉諭之視線裝忙,挪向窗外,眼瞼下浮過若有似無的紅暈,沒急著否認,只是換了個更婉轉的說法,“要是討厭你,還會每次不管是大清早還是半夜,都認真聽你講那么久?” 這是他的小秘密,原本也沒什么好丟人的,但這么快被她識破了當年的高冷都是偽裝,就會被慢慢翻出更多舊賬,難免有些心虛。 沉孟吟目光流盼,轉著調哦了聲,伸出手指勾了勾他的下巴,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你居然可以又腹黑又純情...不得了...真是一朵大大的奇葩?!?/br> 沉諭之皺著眉,無奈地望向她,一臉求放過。 沉孟吟探身過去,在他唇上蜻蜓點水般吻了下,“謝謝?!?/br> 這個道謝的方式對某人十分受用,沉諭之眉頭舒展,嘴角彎了彎,回到原始的問題,反問,“所以知道我為什么今天會回來了?” 沉孟吟點點頭,扯開嘴角,回贈一個假笑,“那也不能抵消你今天折騰過頭的罪,還是要扣分?!?/br> 沉諭之輕笑了聲,能拿她怎么辦。 她就是這么難伺候又記恨的小貓,得理不饒人。 對著她得意洋洋的笑顏,他的臉一寸寸靠近,灼灼的視線燒著她的臉頰,“作為交換,說說孟蕓的事,可以么?” 沉孟吟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用手背墊著下巴,抬眸,深深看了他一眼,“行吧...再讓你心疼我一次?!?/br> 她東倒西歪著勉強坐直,清了清嗓,明明接下來要說的話痛徹心扉,但好像身邊有他,那點刺痛扎得再深,都不足為懼。 “我和阿蕓后來一直不和,有她刁蠻的原因,確實也有我自己的私心,我是被孟爸孟媽領養的,要長久待在這個家,不做點討人喜歡的姿態實在混不下去...” “跳過那些不重要的小摩擦,其實那時候我也只是覺得,我們之間再不和也不過是她小孩子心性的小脾氣,以后慢慢長大就好了,只是沒想到她對我、對爸爸mama的誤解那么深?!?/br> 見她語氣凝滯,沉諭之替她補出有關沉老爺子的那部分,“孟爸不想幫老頭子設計幽靈定位系統和虛擬密鑰用于人口和器官販賣,所以被老頭子拿家人生命安全作為威脅,不得不做出取舍?!?/br> 沉孟吟嗯了聲,“對,所以爸爸選擇了將密鑰交給我,雖然我其實一點都不喜歡敲代碼,全靠死記硬背,但這也是唯一的辦法盡可能保全我和阿蕓,只不過阿蕓聽得一知半解,以為爸爸mama一味看重我,舍棄了她...” “其實車禍前,我就已經發現了阿蕓偷偷摸摸不知在和誰聯系,但也沒多心,一心想吃透密鑰的事,現在想來,真的應該早點和爸爸mama說的,或許能幫她解開多年的心結?!?/br> “這不怪你,這是孟蕓自己的選擇,既然是選擇就需要承擔相應的后果和風險。所以車禍那天到底發生了什么?”沉諭之吻了吻她的眼睛,撥開散落在她額前礙事的碎發,指腹溫柔拂過,帶著溫熱的暖意,驅散了她的不安和躁郁。 孟吟定定地望向窗外那片烏云,眼眶濕了。 “不想說就不要勉強自己,”沉諭之握住她的手。 沉孟吟搖搖頭,沖他淡淡一笑,“不,我想說,這片烏云也該飄過去了?!?/br> “出事原因你應該也都清楚了,有人在自動駕駛系統里動了手腳,做的不僅隱蔽還到位,車前蓋起火,主副駕駛的安全氣囊故障,爸爸mama...當場...” 身亡二字,她至今說不出口,嗓音抖著跳過了這兩個字,“后座的我和阿蕓也因為碰撞的劇烈沖擊被卡在座位里出不來,但因為有安全氣囊在,我們都保住了性命,我把阿蕓護在懷里,頭部還是在車子翻轉多次砸地后受到撞擊,左耳的聽力也是在那之后就幾乎處于聽不到的狀態,右耳當時倒是還能聽到一些。我先醒來,搖著阿蕓喊她,還好,她真的醒了,只是受了點小擦傷。但因為車子翻轉倒置,我想帶著她爬出來很難...” “就在我還在慶幸她活著的時候,來了幾個人,一邊兩個,砸開車窗,伸手進來,我以為是來救我們的警察,但模糊間看他們穿的都是便衣,有些警惕?!?/br> 沉孟吟冷笑著,“果然,他們沒有要救我們的意思,揪著我們的衣服,只問,密鑰在誰手里。我聽不太清,但因為爸爸有過交代,所以能猜到他們要的是什么,剛要說話,阿蕓從我懷里掙脫出來,對他們大聲吼,密鑰在她手上,又說,只在她手上,讓他們只需要救她就行?!?/br> “那些人猶豫著沒急著施救,她就對那些人嚷,我才是孟翰親生的女兒,這個人活著也沒用,不用管她。我倒挺希望那一刻我是完全失聰的狀態,但很可惜,右耳清楚聽到了這些話?!?/br> 她說得云淡風輕,嘴角還帶著譏諷的笑,沉諭之的拳頭卻已然攥到指骨發白。 “那些人救了她,沒管我死活,后來是我自己掙扎著一點點縮出來,爬到路沿,又順著陡坡滾到林中,這才有機會被師兄撿到...”沉孟吟戳了戳某人的腮幫,“所以,你別對師兄那么大敵意,要是沒有他,我早死了...” 沉諭之啞著嗓子嗯了聲,盡可能壓下磅礴的怒意。 “說完了,一口氣說出來,其實挺舒服的?!?/br> 其實還有很多細節和揪心,但她選擇點到為止。 沉孟吟長出一口氣,胸口的憋悶淤堵散了一半,“曾經我也恨過阿蕓,咒過她一陣,但經師父點化,知道大難不死,佛眼相看,福兮禍兮,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沒必要太執著,也就慢慢放下了,唯獨爸媽的仇我放不下,那是我的第一個家。距離車禍已經過去這么久,我想,阿蕓大概也因為自己當時當刻的選擇得到一份旗鼓相當的因果?!?/br> “她早就死了,”沉諭之面無表情地平靜闡述。 沉孟吟垂眸,深深嘆了口氣,“我猜到了,雖然沒確切從老頭那兒打探出她的下落,但從沉司衍嘴里隱約問出車禍現場出現的是林清平的人,林清平...呵,怎么可能讓她好過。雖然我很希望她是活著的,但...” “你盡力了,不欠她什么,”沉諭之摸了摸她的頭,“都過去了?!?/br> 沉孟吟心知肚明,抬起一雙洞悉人心的眼睛,“我只是想追查清楚她的死因,爸爸mama在天之靈,也不希望阿蕓死得無聲無息,她背她的因果,我也需要去報還我的恩?!?/br> 沉諭之緊緊將她攬入懷中,“交給我,我會查清楚?!?/br> 沉孟吟在他懷里蹭了蹭,搖搖頭,“不,我想自己試試?!?/br> “好,需要幫忙隨時告訴我,還有——”他頓了頓,倏地抬出一串熟悉的說辭,“還有很多人愛你關心你,所以做任何決定之前,想想我們,好么?” 沉孟吟從他懷里掙出來,一拳捶在他心口,“好啊,你果然偷聽我和師兄說話?!?/br> 沉諭之笑而不語,包住她的手,送到唇邊,一根根手指吻過去。 小小一雙手,歷經艱險,柔軟卻有力。 天光已然大亮,沉諭之問她,“還要睡會兒?” 沉孟吟打了個哈欠,“嗯,真的要休息會兒了,晚上我還約了阿妤,給她送行...” “我也約了人,”沉諭之抱著她躺下,兩人就像在一起很久了似的,相擁而眠,沒有任何的不習慣。 “誰?”她合著眼小聲問。 “林棟南?!?/br> “哦...你給那個姓林的透點題吧,他怎么到現在都不開竅,”沉孟吟埋怨的聲音漸漸微弱。 沉諭之無奈,手心覆上她的眼睛,“睡吧,怎么什么閑心都cao...” 她微弱地唔了聲,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