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春濃想了想,也覺得是這個理兒,便不再多想。只是她有些好奇:“聽聞徐家兒郎年歲已二十有五,卻一直都沒說親,也不知是為何。姑娘你說,會不會是因為他長得特別丑???” “應當不會吧……”柳桑寧這話說得不太有底氣,畢竟她也沒見過,“我聽母親說過,徐夫人閨中可是美人。都說兒肖母,不至于會長得丑吧?!?/br> 春濃又猜:“那會不會是有什么怪癖?” 柳桑寧有些無奈,用手輕敲她的腦袋:“別想這些有的沒的。你若真這么好奇,日后有機會便去悄悄看一眼那徐二郎不就行了?” 主仆二人這么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時間倒是很快就過去了。 次日點卯上值,老像胥們總算是有人良心過意不去,主動去番事房輪值,柳桑寧便可和其他實習像胥一般,在屋中做些像胥科常規之事。 比如今日,他們便奉命在寫給各附屬國的王令。 王令發往各番邦附屬國之前,是需要朝廷層層審查蓋印的,并不是皇帝一句話了事。等層層審過之后,會將最終的王令呈給皇帝看,皇帝確認無誤后,便可下放至鴻臚寺,然后由鴻臚寺的像胥翻譯成各國文字,之后再一一蓋上鴻臚寺公章,由官驛送往各附屬國。 柳桑寧拿到王令時,便推測出上頭的旨意應該是前幾日皇帝就已經下令了的。她看了一眼,頗有些驚訝。這上頭竟是要求二十二年前來長安進貢的番邦國此次萬國來朝給太后過壽宴,依舊派遣二十二年前的使臣,以表忠心。 她覺得道王令頗有些莫名其妙的意味,且不大明白這樣做的意義,莫非是圣人懷疑番邦國有異心?二十二年前來的使臣,即便當時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如今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大多數都已經做了爺爺了,身子骨也不知道是否健朗。 且看這王令,顯然是不容推脫的??峙录幢闵眢w不適,也得硬著頭皮前來,不然只怕會認為有了反心。不知為何,柳桑寧總覺得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 只是皇帝的心思不是她這等小民能猜到的,她只略一思考便拋到了一旁。 比如單純地翻譯文字,柳桑寧其實更喜歡去番事房與番民打交道,只是這些話她并不會宣之于口,免得叫人覺得她太過于張揚。對她來說,只要留在鴻臚寺,就已經是極好。 等到午膳時,柳桑寧埋頭吃著飯,就覺得頭頂有陰影罩住。她抬眼一看,竟是袁碩幾人。他們在她對面坐下,顧安更是好奇地朝她看來。 柳桑寧有些不解,平日里他們只算得上是點頭之交,并不太親近,今日他們居然愿意與她同席用飯,實在讓她有些出乎意料。 袁碩正想著要怎么開口同柳桑寧說話,一旁顧安卻先忍不住問道:“柳娘子,你這段日子去番事房,覺得如何?” 柳桑寧不明白他為何有此一問,卻還是回答:“挺好的?!?/br> 顧安卻一臉驚詫:“每日都處理那些雞毛蒜皮雞飛狗跳的瑣事,還時不時要出外務,一整日下來累得不行,你竟還覺得挺好?” 柳桑寧點了點頭:“是啊,是挺好?!?/br> 顧安看著柳桑寧的眼神像是在看傻子,又像是在確認什么。一旁袁碩在桌子底下用手戳了戳顧安,示意他先不要說話。 然后袁碩問道:“柳娘子,你是打心眼兒里喜歡做像胥嗎?” “那當然?!绷幓卮鸬锰谷?,“若是不喜歡,我為何要來考鴻臚寺?!?/br> 袁碩盯著她,像是想透過她的眼神往她心里看去。柳桑寧卻依舊坦蕩,沒有絲毫的閃躲。袁碩心中不由有些欽佩,嘴上卻道:“你這般努力,可是為了三個月后的考核能留在鴻臚寺?” 此話一出,周圍吃飯的其他人,不論是老像胥還是實習像胥,一個個都豎起耳朵想要聽柳桑寧的答案。 “自然?!绷幓卮鸬煤苁翘故?,但她緊接著又道,“但我也不只是為了能留在鴻臚寺。我還想憑借自己的努力和能力往上走,步步高升呢?!?/br> 袁碩大約是沒想到她會將聽起來有些功利的話說得這么坦然,他不由笑了,調侃道:“那柳娘子劍指何處?” 柳桑寧自信一笑:“自然是鴻臚寺卿的位子?!?/br> 她話音落下,就聽到周圍的人倒吸了一口涼氣。她不明所以,覺得自己展望一下未來,也算不得多么驚世駭俗吧? 可她一扭頭卻對上了換一雙略顯清冷的眼神。 只見王硯辭站在不遠處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也不知來了多久,瞧著像是將她的話全都聽了進去…… 柳桑寧一時間有些尷尬,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她想說自己絕無覬覦王硯辭官位之意,更無想將他趕下臺之意,只是想表達一下自己的宏圖大志罷了??墒侵車@么多雙眼睛看著,她覺得自己若是開口解釋,反倒是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了。 王硯辭卻只淡淡道:“柳像胥好志氣?!?/br> 說完這句,他便轉身離去,瞧不出喜怒。 等柳桑寧再回過神時,坐在她對面的袁碩等人已經默默挪到了一旁,其他人也都紛紛低頭,不與她視線相接。柳桑寧這才發現,膳房里除了像胥科的人,庶務科的人也都在。 她覺著有些人甚至還對她露出了憐憫的神色。 不至于,真的不至于啊。 但很快,柳桑寧就發現苗頭有些不對勁。 接連幾日,不僅像胥科幾乎無人搭理她,偶爾她想問些事情,大家也都是避而遠之外,就連庶務科的人也對她變得疏離起來。 說疏離或許還不夠,準確來說是冷眼加找碴。不是指責她吏員服穿得不夠整潔,要扣她的考核分,就是總給她塞一些零零碎碎又難辦的瑣事。 而讓她明顯感覺出這點的是,大家不愛去的外務,庶務科的人不交給老像胥,反倒是交給她去辦。 就如眼下,竟提出讓她去老鼠坊巡街。 沒錯,就是巡街。在長安,巡街可不僅僅是城防隊或是衙役捕頭們的事,鴻臚寺也是要派人巡街的,為的就是解決一些街上的番民問題,防止事件升級。 而老鼠坊,可以說是所有像胥都不愛去的一個坊市。那兒本名是延祚坊,位于長安城的城南,由于坊內聚集的大多都是些貧民、流民一類,是長安城有名的貧民窟,被人取了個外號叫老鼠坊。 一些外來的番邦貧民,許多會去老鼠坊生活,其中就包括了渾身漆黑的昆侖奴。這也是除了番坊外,唯一被允許番民居住的地方。畢竟若是這些番民到處流竄,恐怕會引起更大的亂子。 鴻臚寺每個月會有一日在此坊巡街,用來解決此處的番民遇到的問題。窮山惡水出刁民,貧民窟亦是如此。所以鴻臚寺的像胥們,幾乎無人愿意前來。庶務科也知曉他們不樂意,所以都是輪著來的。 按理說,這樣的出巡是需要有經驗的像胥擔任,絕不會落到實習像胥頭上??善?,庶務科安排給了柳桑寧。 柳桑寧就算是個再遲鈍的人也明白過來,他們這是有意針對自己??勺约何丛米镞^他們,為何要如此? 思來想去,柳桑寧只想到了一個原因——她那番想要當鴻臚寺卿的說辭得罪了王硯辭??峙逻@些事也是王硯辭示意底下人對她干的。 柳桑寧想到這些便有些來氣,又覺得自己前些日子居然還試圖關心王硯辭,簡直就是腦子被門夾了。沒想到他此人如此小氣,竟連別人一句激勵自己的話也聽不得。 可她也沒法子,庶務科安排下來她也只能照做,于是只身一人到了老鼠坊巡街。 一開始倒是沒什么事,但或許是她長得面善,又是個女娘,漸漸地番民們膽子也大了。有大膽地上前尋求她的幫助,沒想到柳桑寧竟真的愿意幫忙。漸漸地,就越來越多的番民來找柳桑寧。 有的是找她求助,有的則是找她狀告。柳桑寧這一整日,又是幫人尋親,又是幫人斷官司,忙得焦頭爛額。 好不容易歇下來,早已過了下值的時間。她尋了個街邊小攤,想要坐下來喝口茶,吃點東西填肚子,不料就聽見有人在哭。 柳桑寧扭頭看去,見是個十來歲的小女娃在路邊哭,不遠處還有些乞丐流民似的男子正在悄悄打量她。柳桑寧心中一緊,見小女娃穿得雖不算好布料,可也整潔干凈,猜想她莫不是與家人走散了? 于是她也顧不上吃喝,趕緊大步走到了小女娃身邊。 她柔聲問道:“小姑娘,你怎的一人在此?你的家人呢?” 小女娃一開始還嚇得連連后退,可看清眼前的人后,她又沒那么怕了。面前的阿姊長得好生漂亮,瞧著性子也好,說話也軟和。于是她大著膽子邊哭邊回答道:“我……我偷溜出來玩兒,找不著回家的路了?!?/br> 原來是迷路了。 柳桑寧松了口氣,是有家的小女娃便好。她上前牽住小女娃的手,說道:“你好生回憶家在何處或是家附近有什么鋪子,長什么模樣?還有你家里人姓甚名誰?我幫你一塊兒找回家的路,好不好?” 小女娃抽噎了幾下,卻好歹不哭了。 柳桑寧便牽著她一邊走一邊問,根據小女娃的回答,她又向路上的行人打聽,就這么不緊不慢地找著,倒還真叫她找到了小女娃的家人。 小女娃的家人發現她不見了,立即出來尋人,正急得滿頭是汗呢。 “阿耶!”小女娃松開柳桑寧的手,撲進了中年男子的懷抱。 男人緊緊抱著女兒,眼眶都紅了:“你這是跑哪去了?我與你阿娘都要急瘋了!” 小女娃告訴父親自己走丟了,是柳桑寧一直在幫她。男人聽了,見柳桑寧穿著吏員服,便要朝她下跪道謝,柳桑寧趕緊一把將人扶住。 “舉手之勞而已?!彼吹故怯行┎缓靡馑计饋?。 隨后安撫了幾句,瞧著天色漸晚,立時就要回家去。她今日是坐鴻臚寺的馬車到的老鼠坊,如今要回去卻沒了馬車。好在坊市門口便有一處賃車行,花些銅板便能叫人送她回家。 走過兩條街,她卻在拐角處瞧見了王硯辭。 只見他被一穿著番邦服飾的少年攔住去路,那少年瞧著十四五歲,正張開雙臂擋在王硯辭跟前,他手里緊攥著一團布,瞪著一雙狹長的眼睛說道:“你弄臟了我的布巾!這可是我祖上傳下來的傳家布匹所制,是決不能落在地上的!” 頓時不少人站在不遠不近處朝他們看來,少年看起來氣呼呼的,還用手抹眼睛,像是哭了。邊哭邊訴苦,說布巾是他已經過世的祖母所制,親手交到他手上,要求他帶在身上三年,期間不能讓布巾落地,否則家族運勢受損之類的。 少年說得煞有其事,他的大雍話說得還不錯,旁邊的大雍百姓也都聽懂了。一時間不少人對王硯辭指指點點,還有人陰陽說王硯辭這是「貴公子不知貧家苦」一類的,諷刺他穿著華衣錦服,不懂體量貧民家中對于運勢的看重,得到不少人的附和。 一時間,王硯辭仿佛成了眾矢之的。王硯辭微微蹙眉,瞧著有些窘迫。 柳桑寧一開始站在不遠處看熱鬧,想著他授意鴻臚寺那些人來為難自己,這會兒他也被人為難,頗有些幸災樂禍。 王硯辭出聲安撫少年,大約是他聲音清潤柔和,少年膽子也大起來,竟越說越離譜,甚至開口要求王硯辭賠償他。那數額一開口,柳桑寧額角都跟著跳了下! 這分明是要宰羊??! 第26章 弄清走后門真相 “一百兩!這事兒就算兩清,否則我就要告去衙門!”少年聲音洪亮,“祖傳的運勢布巾是我們布塔族的傳統。就算是去鴻臚寺,鴻臚寺卿也會狠狠罰你的!” 聽到少年開出來的和解銀兩,周圍的百姓都是倒吸一口涼氣。一百兩,這小子可真是敢獅子大開口??!震驚過后,有些人心里不由又有些羨慕,他們怎么就不是番邦人,沒有這樣的習俗呢? 這事兒就算鬧到衙門去,衙門里的那些大人也會先尊重番民的習俗的!到時候只怕也是叫這位郎君賠錢了事。 王硯辭這會兒穿的并不是官服,而是自己的常服。他甚少來老鼠坊,所以顯得臉生,百姓們都不認識他。老鼠坊中難得來一個有錢人家的公子,可不就被這小子宰肥羊了嗎? 柳桑寧這會兒又走近了些,她仔細打量著少年的服飾,又認真聽了他說話的口音,確認對方乃是布塔族人。布塔族是居住在婆娑國南邊的一個部族,族里的女人擅長紡織編制,男人們則大多下地種田為生。所以布塔族若是有人出來做生意,反倒容易是女人,賣的都是她們的紡織品。 原本看著王硯辭被人找碴,她以為她是可以作壁上觀,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陕牭缴倌觊_口要的銀兩時,她便有些坐不住了。 這分明就是敲詐勒索了! 若是眼見這種事發生在自己面前,她卻還毫無作為,那她還配當官嗎?以后還能說自己能當個頂天立地的好官嗎? 想到這里,見王硯辭面露猶豫,似乎真的在考慮要給少年這一百兩銀子,柳桑寧終于是忍不住上前。 “你這布料,乃是布塔族最常見的織布,家家戶戶都有。不過是用來充當汗巾罷了,你竟如此大膽,敢拿來訛人銀子?”柳桑寧聲音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氣勢,她看著少年,目光如炬。 聽到有人出聲,少年先是有些緊張,隨即見是個女娘,便又大膽起來??稍僖豢?,這女娘身上竟穿著吏員服,他便又有些猶豫起來。 可少年嘴上卻依舊嘴硬:“誰說的?!這分明就是我祖傳的運勢巾!” 他讓自己看起來十分有底氣,老鼠坊內布塔族就他們一家。布塔族乃是婆娑國的小族,甚少有人會到他國居住,這里的人對他們的習俗根本就不了解,所以他才能這么大膽,兵行險著。 賭的就是無人知曉,他可以胡編亂造。而他們布塔族的確是有祖傳運勢巾的。就算是真的鬧去了衙門,他也不怕。 可沒想到,柳桑寧卻冷笑一聲,道:“布塔族的運勢巾,就算是最貧窮的人家,也會想方設法用上金線繡邊,哪怕只繡短短一截也一定要繡上。因為布塔族的人認為,金才有運勢。你的運勢巾拿出來看看,上面可有金線?” 少年神色頓時略顯慌張,他下意識將手中的布巾往身后藏,嘴上卻依舊強撐著:“你、你又不是我們布塔人,你如何知曉?我說它是我家的運勢巾,便就是我家的運勢巾!這位郎君撞了我,害我運勢巾落地,難道想賴賬不成?!” “撞你?”柳桑寧呵呵笑了一聲,“到底是他撞你,還是你撞上來的?你該不會以為咱們大雍衙門里的人都是一群草包,連這點事兒都審不出來吧?” 沒等少年說話,柳桑寧又指著他手中的布巾道:“我還沒說完呢。布塔族的運勢巾布巾需要繡金線,且還需要用上五種以上的絲線進行紋繡。繡完后,需放置在家中世世代代供奉的神像前,在神像前擺放一木盒,將運勢巾焚香后放入。往后每年都需要拿出來重新焚香一次,所以運勢巾上會留下熏香的味道?!?/br> 說完,柳桑寧故意探頭去往少年身后看布巾:“你這布巾上頭,恐怕只有汗味兒吧?” 柳桑寧說這些話時,語速流暢,就像是不需要思考一般,可見她對布塔族十分了解。王硯辭一直沒吭聲,只靜靜站在一旁看著柳桑寧替他「沖鋒陷陣」。他看著她,只覺得落山的夕陽余暉落在她身上,讓她整個人都散發出一種說不出的溫柔又強大的光芒。 少年這下是真慌了,他畢竟年歲不大,聽到柳桑寧的質問,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問她:“莫非你是布塔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