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下一秒,就見溫氏流淚滿面,說著:“阿寧不論怎么說也是郎君的親生骨rou,崔氏生阿寧那也是在鬼門關走了一遭,拼死才剩下這個孩兒。當初崔氏難產,生死關頭她知道郎君盼著她腹中孩兒是個兒郎,便不顧自己性命抓著穩婆的手說保孩兒棄她。如此情誼,郎君可是忘了?” 溫氏打的是感情牌,她這么一說,倒還真叫柳青行回憶起了當時的境況,的確很是兇險。他還記得崔氏命懸一線時在產房里大喊「保孩子!定要為郎主保住這個孩子,不要管我」,那時他的確是動容的,也暗自決定,若是母子平安,他日后定要待他們好。 只可惜,最后生出來的只是個女兒。 “郎君,阿寧小時候多親近你啊,每日都巴巴盼著郎君下值歸家,一點點大的人兒便知道站在院中候著郎君。她心中,是有你這個父親的?!?nbsp;溫氏見這招有效,繼續說著,“如今阿寧雖是瞞著咱們被鴻臚寺錄用,可說到底錄用阿寧是鴻臚寺卿王大人決定的,他看重阿寧才會錄用她不是嗎?如此一來,咱們柳家也是又有一人走上仕途,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情!” 不知道是不是王硯辭的名號起了些作用,柳青行腦子就像是忽然在冰水里過了一遍,瞬間就降溫冷靜了不少。 溫氏說在了點子上,不論柳桑寧這次是如何欺瞞他們,這錄取她的終歸是王硯辭。這位天子近臣……究竟是在想什么?他以為王硯辭絕不會錄用女子的,這樣通過正規的考試進入有司衙門的,柳桑寧還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他呈報給吏部時,是否想過如何同圣人說? 此時柳青行還不知曉三個月后還有一次考核,更不知曉還有淘寶制,心里覺得柳桑寧這便是有了鴻臚寺的職位,心緒越發復雜起來。 他一直想要兒子是為什么?是為了傳承香火,更是為了光耀門楣!因為在他心里,只有兒子才可以像他一般走仕途,才有機會封侯拜相。 可老天爺不長眼,偏偏叫他生不出兒子,只有兩個便宜女兒。他為著官聲,也不敢肆意納妾,導致至今都膝下無子,真真是可恨! 本以為柳家在他手里仕途便要斷了,可……可偏偏又叫他女兒也考了官?雖說像胥起點低,可鴻臚寺卻不似其他官部情形復雜,像胥又是有語言要求的地方,人才本就少,晉升反倒比其他官部要容易一些。 若是將來柳桑寧能往上爬…… 想到這里,柳青行整張臉忽然又沉了下來。他心里清楚,柳桑寧只怕是不可能往上爬的。錄用她已是開了先例,但這先例不可能一直開。女子為官,想要往上升幾乎是不可能的。 就拿圣上親口破例進入太醫院的如太醫和國子監的文博士,她們當官已十數年,可也未曾見她們往上爬上去哪怕一丁點。 他哼了一聲:“光宗耀祖?她那是拋頭露面給咱們柳家丟人!” 說到這兒,柳青行便更氣起來:“如今咱們跟徐將軍家中在議親,她忽然被鴻臚寺錄用,要去當官,這算什么事兒?叫徐夫人如何想?當初徐夫人可是說了,就想給嫡次子找一個溫柔賢淑,能安穩度日的女娘。我們那會兒夸下???,如今不是打自己的臉嗎?!” 溫氏低頭蹙眉,心想當初夸下??诘娜耸撬?,可不是她。 “不行,我得找王大人,讓他將這豎子的名字給劃了!”柳青行越想越氣不過,“明日我就去!” “郎主不可!”一直跪著哭的崔氏忽然高聲喊道。 柳青行斜眼看去,滿臉怒氣:“有何不可?!” 崔氏情深意切道:“王大人欽定的咱們阿寧,今日阿寧剛報了到,明日你便讓他將阿寧趕走,豈不是在打他的臉面?” “怎么,我要全了他的臉面,那我的臉面便可不要了?!”柳青行簡直氣不打一處來。 “自然不是,妾自然是向著郎主的?!贝奘馅s緊說道,“妾是想著,郎主不想讓阿寧當這官,又何必去找那王大人呢?解鈴還須系鈴人啊?!?/br> “你什么意思?”柳青行這會兒又冷靜了下來,“你說說?!?/br> 崔氏擦了擦眼角的淚,溫柔小意說:“與其去找王大人,不如直接讓阿寧主動辭官。一來,她主動辭官合情合理,二來,她主動辭官后,日后若再想當官,變得圣上欽點才行,可絕了她今后再動此心思?!?/br> 這話一出,溫氏和一旁的柳含章都是心中倒吸會一口涼氣,一時半會兒竟有些拿捏不準崔氏的意思,她這怎么比柳青行還狠???不是說好了今日要一起平息柳青行的怒火,幫柳桑寧達成所愿的嗎? 但崔氏沒有去看溫氏和柳含章,只一雙眼睛殷切的看著柳青行,好似其他事都無關緊要,只有眼前這個男人才是她最在意的。 說實話,柳青行到底是個男子,崔氏長得屬實不錯,這些年雖過得艱難些,但也依舊風韻猶存。被她這樣看著,柳青行心里頭也舒坦了不少。 心里頭舒坦了,再想事情的時候腦子就不會那么軸了。他細細想過崔氏的話語,覺得崔氏說得確實十分在理。語氣去為難王硯辭,不如叫自己女兒知難而退。 “你這法子倒是不錯,可這法子也得那豎子樂意去做才能達成?!绷嘈锌粗奘?,似乎在等她表態。 崔氏也沒有讓他失望。只見她在地上磕了一個頭,然后鄭重說道:“郎主放心,我自會勸說阿寧,讓她主動辭官。只不過她才剛入職,次日就去跟上峰請辭實在難看,不如讓她先待上月余,然后再去說。屆時就說她無法習慣官場生活,這才請求辭官?!?/br> 柳青行想了一下,覺得倒是個法子。 但他有些不確定:“你確定你能說服她?” “郎主放心,阿寧一向是聽我的話的?!贝奘喜]有正面回答,只這么說了一句。說完,她悄悄瞥了眼柳含章。柳含章忽然心領神會,立馬也幫腔說道:“阿耶,崔小娘說得沒錯,阿寧向來都是聽她的話的。如今阿耶若是強行不讓阿寧去鴻臚寺,只怕反倒適得其反。再者,得罪了王大人,實屬不值當啊?!?/br> 柳含章是長女,那會兒柳青行并不覺得自己會生不出兒子。雖然第一胎不是兒子,可他畢竟初為人父,也還是高興的。是以,他對柳含章還能些許的父女之情。 就這么被三個女人勸著,柳青行便逐漸放松了警惕,最后被架在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時候上去的高處。最后,竟還真的點頭應下。 只是他心中怒氣難消,于是說道:“最多一個月,她必須辭官!” 事情塵埃落定,三個女人都松了口氣。 柳青行最后大手一揮,表示:“今晚就讓她跪祠堂!” 事情結束,柳含章晚膳也來不及吃,急急忙忙回了夫家。 溫氏陪同柳青行用膳,便打發了崔氏去將此事告知柳桑寧。崔氏一路疾走,不到半刻鐘就到了祠堂。 此時柳桑寧正跪在蒲團上,后背挺拔,瞧著沒有絲毫松懈。 崔氏眼眶一紅,跪了四個多時辰,只怕膝蓋已經無知覺了。這樣跪一晚上,明日還能去點卯嗎? “阿寧?!贝奘献叩脚畠荷磉?,柳桑寧見到崔氏,便急忙問道,“阿娘,如何?父親怎么說?” 崔氏將柳青行的決定告訴柳桑寧,柳桑寧臉色難看了一些。但很快她又打起精神來,說道:“沒關系,好歹還有一個月,我再想想法子?!?/br> 辭官她是不可能辭官的,好不容易進去了,她可不想出來! 崔氏見四下無人,立即湊近了小聲道:“阿寧,你聽阿娘說。明日你去了鴻臚寺,便去向上峰請求入住鴻臚寺的百官齋,便不要回來了。這一個月內,你需得在鴻臚寺里站穩腳跟,讓鴻臚寺卿看到你的價值,讓他主動要留住你。這樣即便是你父親,也不能跟王大人對著來?!?/br> 柳桑寧心中一滯,她想了想王硯辭,覺得讓對方在一個月就想留住自己那恐怕是不行的。畢竟他一開始都不想錄用她!柳桑寧心中清楚,他定下三月之約,只怕就是為了讓她滾出鴻臚寺。 只是這話她不打算跟崔氏說,免得惹她擔憂。 崔氏握緊柳桑寧的手,囑咐道:“阿寧,此番機會難得,你需得拼盡全力當這個女官。只要你能坐穩這個位置,阿娘相信你也能同男子那般在史書上留下一筆!” 她眼中閃著柳桑寧從未見過的光芒,她忽然覺得眼前的女人都有些不像她阿娘了,變得有些陌生,可卻讓她挪不開目光。 崔氏又道:“你記住阿娘的話,咱們女娘從來都不比兒郎差,只要我們愿意,我們也可建功立業,振興家族,馳騁沙場。去做你想做的事,叫你父親也開開眼?!?/br> 柳桑寧不知是不是被崔氏這番話所感染,她只覺得心中澎湃萬分,鼻頭竟有些發酸,有些想哭。崔氏目光堅毅,讓柳桑寧覺得她一定可以做到。 末了崔氏拍了拍柳桑寧的手背站起來:“那今晚你就在這兒待著,晚些我叫人悄悄給你送被褥來,你偷摸著睡上一覺,小心些別著涼?!?/br> “???” 柳桑寧傻眼了,她怎么還要繼續跪啊,不是都已經解決了嗎?! 蒼天吶,她的腿??! 好在柳青行此人在家中頗有些大男子主義的自負,認為他的命令家中無人敢不從。所以即便是罰柳桑寧,他也從未有過突擊檢查。 從小到大,柳桑寧也是摸清了他的脾性,經常在挨罰時偷懶。 她在祠堂睡了一夜,可次日清晨去點卯時卻精神奕奕。柳青行要去皇城內點卯,路程比她遠些,可兩人出門的時間卻差不離。 在府門口遇上,柳桑寧還能笑盈盈地打招呼,柳青行卻像是吃了個蒼蠅似的,心情頗為奇怪。 從某種角度來說,他如今是和自己的女兒成了同僚。 實在是太奇怪了。 這種奇怪的感覺甚至讓他都不想擺譜,趕緊上了馬,策馬而去。 柳桑寧今日也選擇騎馬上班,這匹馬原本是套馬車用的。她翻身上馬,立即朝著鴻臚寺方向奔去。 來到鴻臚寺時,她發現自己居然是像胥科里第一個到的。 她在工房里轉悠了一圈,眼睛瞥到了角落處的抹布和木桶上。想了想,她走過去拿了抹布和木桶就去接水。 等到其他人陸陸續續前來點卯時,便看到柳桑寧正忙得熱火朝天,將像胥科這個小院兒的兩間屋子都擦了一遍。 不僅擦了隔壁像胥前輩們的工房,自己所在的實習像胥工房的桌椅也都擦了。 昨日領頭的像胥瞧了,不由夸了句:“還是女娘心細體貼,咱們這可是享了柳娘子的福了?!?/br> 其他像胥也客氣了幾句,而與她同為實習像胥的人卻是面面相覷。 昨日同她吵架的一人陰陽怪氣說道:“咱們來當像胥的,又不是來干灑掃的,有些人真愛獻殷勤?!?/br> 柳桑寧嫣然一笑,也不氣,只說道:“今日頭一回點卯,昨晚太興奮了睡不著,今日來得早些。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倒不如找些事情做?!?/br> 第11章 正式開始上班了 那人哼了一聲,瞧著柳桑寧的目光很是不屑,他又道:“找事情做也得做對地方,若是只會些女流灑掃之活,倒不如早些嫁人相夫教子的好,又何必來外頭拋頭露面,有辱斯文?!?/br> 這話即便是個傻子也能聽出是在嘲諷柳桑寧是個女子,不配進這鴻臚寺了。 柳桑寧將抹布和木桶放到角落,拍了拍手說道:“這話李君應同王大人去說,為何要同意我這拋頭露面的女娘來鴻臚寺。你眼下同我在這耍威風,莫非是怕三個月后的考核,你連我這等你瞧不上的女娘都考不過嗎?” 像是被人直接戳穿了心思,那人面色一變,有些惱羞成怒道:“你休要在前輩面前胡說!我何時懼怕過你?你倒是好大的口氣,別到時候考核淘汰了在這鴻臚寺里哭鼻子!” 說完便氣哄哄地甩袖進了工房。 他一走,有別的同僚勸慰柳桑寧:“他這人說話直了些,別往心里去?!?/br> “我方才不過是同李君開個玩笑罷了,自是不會往心里去的?!绷庍@會兒也轉變了臉色,又變成笑盈盈的模樣,“家父也是讀書人,曾說過凈屋能靜心。我是想著若是工房干凈整潔,大家上值時或許能心情愉悅一些,也能將事情辦得更好些,這樣對咱們鴻臚寺不是也更有益處?不過是舉手之勞,我著實是沒想那般多?!?/br> 這會兒她態度謙遜,語氣也略顯得有些謹小慎微,倒是惹起旁人憐愛之人。這些人大多都是有些身為男子的氣概在的,在他們眼里柳桑寧更多的是一個看起來柔弱的漂亮姑娘,見她看似有些委屈,便也有些不忍起來。 于是昨日的領頭像胥劉沖也忙說道:“初出茅廬的毛頭小子的話你可別放在心上,等他歷練幾年,便不會如此了?!?/br> 其他人也跟著附和了幾聲,柳桑寧高興一一謝過。隨即便都各去各座,進工房忙起來。 柳桑寧是最后一個進工房的,沒人瞧見的時候,她臉上的笑意頓時淡了許多。方才劉沖的話雖然是在安慰他,可他下意識說出來的話卻依舊暴露了他們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他方才說「等他歷練幾年」,說明在他眼里,剛才那個說話不客氣,又瞧不上女子的李慶澤是必然能留下來做像胥的。在明知道他們這批實習像胥會有人淘汰的情況下,他在李慶澤和她之間,是天然的相信李慶澤會留下。而她,只怕在他們所有人眼里,都是三個月后會被淘汰的那個。 柳桑寧緊捏了一下拳頭。三個月后,她會讓這些人服氣的。 新來的實習像胥們各自選好了自己的工位,他們幾乎都是一個挨著一個選的座,給柳桑寧留著的是最角落里的位置。這個位置采光最差,瞧著也是最陰冷的。 但柳桑寧心里頭反倒是高興了幾分,她一個人在角落里剛好,也不必和他們周旋,還能安心做事。 不一會兒隔壁的正式像胥工房里,就有兩人抱著兩摞信件到了他們房間。 其中一位姓林的像胥說道:“這里是各國寄來大雍的官信,勞煩諸位將信件翻譯,后日午時需交到我這里,之后將送往圣人處?!?/br> 這些官信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各國皇帝、臣子寄來的奏折。他們臣服于大雍,便也是大雍皇帝的臣子。既是臣子,自然是要定期寫奏折呈上來,好叫皇帝知道他們內政的情況。若是無事可寫,便是寫請安折子也是要寫的。 一般來說,從各附屬國來的請安折子還是極少的。畢竟他們不似大臣經常有大朝會小朝會,他們與大雍距離長短不一。但即便是離得近的,送信也有接近一個月的時間,所以一般都會有事述說。 林像胥二人將信件放在最靠近他們的實習像胥桌上,讓他負責將信件根據各人會的番邦語分配下去。 說完這些,林像胥二人便轉身離開。 負責分發的實習像胥起身分發,柳桑寧想起什么,起身追了出去。 “林像胥,等一下!”柳桑寧叫住林像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