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判官接過,立即叫衙役將這幾個婆娑人收牢關押。一群人烏泱泱地來,又呼啦啦地走了。酒肆其他人熱鬧看完了,也都安心喝酒吃rou,掌柜與跑堂也都重新投入工作。 唯獨柳桑寧與王硯辭還站在堂中,大眼瞪小眼。 柳桑寧自是不會放過這樣能與王硯辭面談的機會,于是她立刻說道:“王大人,樓上那幾位今日方才中榜,還是不要掃了他們的雅興,咱們換個地方聊聊,如何?” “在下記起還有要事要處理,不若改天再聊?”王硯辭推辭。 柳桑寧擋住他的去路,皮笑rou不笑看著他:“不敢耽誤大人辦正事兒,我與大人一同上馬車,就在路上說與大人聽?!?/br> 見王硯辭還要推辭,柳桑寧搶在他前頭開口:“若大人不愿,我便只好去吏部尚書府上叨擾,與他好好聊聊主考官與考生徇私舞弊走后門一事。哦,王大人大概還不知道吧,我與吏部尚書幼女乃閨中之交?!?/br> 說完,柳桑寧便言笑晏晏看著王硯辭。 吏部管著百官晉升一事,年末百官的考核也是由他們來進行評定統計,最后呈給皇帝。若是有人在考官一事上徇私舞弊,若是告到吏部尚書跟前,自然也會引起重視。 王硯辭微瞇了下眼,盯著柳桑寧看了好一會兒,之后才說:“那便勞煩柳娘子陪我走一趟了?!?/br> 兩人前后腳出了酒肆,王硯辭的馬車停在不遠處,柳桑寧跟在他屁股后頭毫不猶豫上了車。不遠處春泥瞧見,立馬讓車夫跟上。 一上馬車,柳桑寧也不來虛的,單刀直入道:“今日本想找王大人好生詢問一番,為何將我落了榜,卻錄用了不如我的人。今日在竇家樓一見,我便全明白了。王大人這早就與那幾位考生有了私交,錄用的名單怕也是王大人早就心中有數了吧?” 王硯辭擰了擰眉,卻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只道:“此事已定,你與我分說這些毫無意義?!?/br> “你可是心虛不敢回答?!”柳桑寧追問。 王硯辭眼皮一掀:“說了你又會信嗎?人總是只愿意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所認為的。尤其是像你這樣的……聰明人。認定的事,旁人又怎能輕易改變。說了也不過是多費口舌罷了?!?/br> 柳桑寧哼了一聲:“我看你就是不敢回答,才找這么爛的借口?!?/br> 對于王硯辭此等行徑,柳桑寧自然是非常鄙夷的。對王硯辭初見的好印象,這會兒早就已經被撕得粉碎,只覺得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偽君子。但她今日,還必須得讓這偽君子點頭,讓她進鴻臚寺才行。 她又道:“算了,我今日來也不是想跟你理論此事。你用不光彩的手段徇私舞弊,也不應該傾軋我的名額。不說旁人,就說那袁碩,他就只會呼羅珊語,我先前在你面前都至少展示了新濟語和婆娑語,怎么著也比他更勝一籌吧?” “婆娑語?”王硯辭微愣,“你考的是婆娑語?” “對啊,你怎么連這個都不……”柳桑寧話沒說完就反應過來,“你該不會是連我的考卷都沒看,就直接撂了我的名字吧?!” 柳桑寧只覺得一團火氣直往腦門沖,差點就抑制不住想要擼袖子了。 王硯辭右手握拳擋住口鼻輕咳兩聲,轉移話題道:“所以你今日來找我,是想讓我再破格一次,錄用你進入鴻臚寺?” “我來找你,是為自己……”柳桑寧的話才說了一半突然卡住,“破格?你剛剛說破格錄用?” 沒等王硯辭回答,她又道:“我打小就如兒郎一般念書,整條街上的兒郎學問都沒我高,科舉我都考得。若這次是科舉,我對成績有異,我還能去敲鼓請求查卷。你既然徇私侵占了本該是我的名額,當然要破格錄用我了?!?/br> 柳桑寧說完,不由緊張起來,兩只手垂在身側卻下意識地捏緊,兩只圓眼就這么緊緊盯著王硯辭,生怕錯過他的任何反應。 王硯辭看得有些想笑,忽然就有些想逗弄她。 他道:“你可知,就算是科舉,你考卷答得漂亮也是極有可能落第的。也許是你哪句話不被考官所喜,也許覺得文字間不夠有為官者的魄力……千奇百怪的理由應有盡有,你還覺得光是有學問就能當官嗎?” 柳桑寧抿著唇沒有說話,眼神卻不安地閃爍起來。她知道王硯辭說得沒錯,她方才那樣說也只是在賭而已。 “你今日當真是有魄力,有膽識,頭腦清晰,反應極快??扇艚袢漳闶区櫯F寺官員,你或許明日就會丟了腦袋頂上的烏紗帽?!蓖醭庌o眸色漸深,“你可知為何?” 第8章 破格錄用像胥科 柳桑寧警惕地看著王硯辭,生怕他給自己挖坑,問道:“為何?” “如酒肆這般人來人往之地發生沖突,涉及兩國百姓,首要做的應是平息紛爭,若有官司案子,也得交給番坊判官或是大理寺來審,并通報上官,先了解清楚對方來歷?!蓖醭庌o語氣十分平靜,聽起來就像是在闡述一個非常淺顯簡單的道理,“但你今日直指矛頭,官司還沒審,對方身份你也沒摸清,你就先給人定了罪。若是事態惡化,一不小心便會上升為兩國外交之事,那到時候就不是簡單的百姓糾紛了。你這口惡氣是出了,可你想過會產生的后果沒有?” 柳桑寧就感覺自己頭頂有一盆冬日冰水潑了下來,澆得她透心涼。她很想反駁王硯辭的話,想說他這次對自己剛才指責他的話不滿才故意抨擊她??伤吘惯€是有腦子的,在腦子里過了一遍王硯辭的話后,她覺得他說得的確在理。 方才她多少是有些情緒上頭,為了大雍的百姓和顏面,對著婆娑國那幾個人她想的是定要定他們的罪,揭穿他們的謊言。卻沒有再往深一點的層次去想。案子破了她很高興很得意,就更沒有去想這一層了。 王硯辭也沒有繼續往下說,而是留給柳桑寧時間好好自行思考。 過了一會兒,才見柳桑寧回過神來,神情有些扭扭捏捏,手卻合在一起對著王硯辭行禮,嘴上說道:“王大人提點得是,受教了?!?/br> 說完她話鋒一轉:“但一碼歸一碼,我或許于如何做好鴻臚寺的像胥經驗還不足,可此次考試,我既勝過他人,至少應該有機會讓我試試,而不是連考卷都未曾看過,便將我拒之門外?!?/br> 見柳桑寧還沒放棄進鴻臚寺一事,王硯辭都不免多看了她一眼。 這時馬車外有人來報:“王大人,我家大人叫我來跟大人通稟一聲!” 車夫停下馬車,王硯辭撩開車簾一角:“何事?” 車窗外站著的是身穿衙役服飾的番坊衙役,他看了眼四周,這才小聲說道:“王大人,那婆娑人中的大胡子突然說自己是婆娑國皇子,此次是替婆娑國前來采買物資,說要是咱們抓了他,他絕不會善罷甘休。判官大人叫小人來問問王大人,此事該如何是好?” 馬車里柳桑寧自然也聽到了衙役所說,她神色微變,差點就站了起來。王硯辭倒是神色平靜,只瞥了她一眼,就同衙役說道:“告訴你家大人,依律秉公辦理即可?!?/br> “是!” 等衙役走后,馬車繼續前行。王硯辭放下車簾,看起來悠哉悠哉,就像是什么也沒聽到過一般。 一旁柳桑寧反倒是有些焦急起來,她問道:“那人如此品性,竟是婆娑皇子?如今將他關押起來,不會讓咱們同婆娑鬧什么矛盾吧……” 柳桑寧聲音越說越小。 王言辭瞥了她一眼:“這會兒知道怕了?” “也不是怕?!绷幝曇綦m小,嘴卻挺硬,“就是能不給咱們大雍添麻煩,還是不要添麻煩的好?!?/br> 王硯辭哼笑兩聲,對此話不置可否。 柳桑寧見他不吭聲,心里頭打鼓似的,她不由往王硯辭身邊湊了湊,有些討好地問:“王大人,那咱們要不……將他放了?” “不放?!?/br> 柳桑寧被王硯辭一噎,有些懷疑之前跟自己說道理的王硯辭是不是同一個人。她眼中露出狐疑之色,但還是繼續問道:“現在還繼續關押他,你就不怕真上升為外交事件?” “如今你既已在百姓面前戳穿了他,還將案子鐵證如山地判了,這會兒卻因著他的身份就將他放了,豈不是將我大雍律例踩在腳底下?若是叫其他附屬國知曉,又該如何看待我大雍?”王硯辭說得風輕云淡,他的語氣和他人一樣,給人感覺什么也不在乎,“記住,咱們鴻臚寺處置這些附屬國之事,放在第一位的,便是咱們大雍的顏面?!?/br> 柳桑寧覺得自個兒有些看不懂王硯辭,敢情這好話歹話都讓他一個人說了?她心里忍不住吐槽,可面上卻不敢再多說半個字。眼下最重要的事便是說服王硯辭將她破格錄用,可這會兒被這么一打岔,話題中斷了,要再續起來可就難了。 柳桑寧心里急得直冒泡,一路上絞盡腦汁想著要怎么樣重提舊事,并讓王硯辭點頭答應。等到馬車停下時,她也沒想到什么好理由。 倒是王硯辭開了口:“到了,柳娘子下車吧?!?/br> 到了?到什么到?柳桑寧急得手指頭揪在一起,磨磨蹭蹭不想下車。她知道,今日若是沒有把握住機會,日后可就更沒希望了。于是她心一橫,抬頭誠懇請求道:“王大人,我從小立志想當女官,想為大雍貢獻我微薄之力,也想讓我學會的這些番邦語有用武之地。附屬國中與大雍來往最密切的新濟、婆娑,它們的語言文字我全都會,我還會別的。你若是錄用我,我定不會叫你失望的!” 她雙目如星,就這樣全神貫注盯著一個人看時,還顯得頗有點含情脈脈的味道。王硯辭被她看得心頭有些異樣,他撇開頭挪開目光,低咳兩聲。 在柳桑寧逐漸失去希望的頹喪情緒中,他忽然開口:“我不是說了嗎,咱們鴻臚寺人處事,定要冷靜鎮定些?!?/br> 柳桑寧心道,你們鴻臚寺人怎么樣,那不是你們自個兒的事么,又關我……還沒想完,她忽然意識到什么,激動地朝王硯辭看去。 “你、你的意思是,你同意了?!” 王硯辭手中合攏的折扇在手心有節奏地敲擊著,隨口說:“我可以破格錄用你,但既然是破格,那必然是有條件的?!?/br> 柳桑寧才不怕什么條件,她道:“只要你肯錄用我,不管什么條件我都愿意?!?/br> “好,那就以三月為期。三個月后,鴻臚寺將會有一次考核,只有考核達到甲等的像胥才能成為有官階的九品像胥,而達不到甲等之人,只能成為胥吏員,其待遇與其他吏員無異?!?/br> 有官階和吏員,這兩者可是天差地別。成為有官階的像胥,就需要在吏部掛名,日后可進入升職通道,才算是正式踏上仕途。而吏員,只能算是官府聘請的「長工」,每個月領一些固定俸祿,不會再有別的進賬。 “評定標準為何?”柳桑寧問。 王硯辭回答:“三個月后,想要留在像胥科需精通至少一門番邦語的說與寫,會說至少兩門番邦語,達不到此標準者,皆淘汰。精通四門番邦語,則可評定為甲等,考評過后授九品像胥?!?/br> 柳桑寧面上不顯山不露水,但沒忍住多問一句:“若是精通五門以上呢?” 王硯辭回答:“精通五門及以上者,可定品為八品像胥?!?/br> 說到這兒,他話鋒一變:“由于你是破格錄用,評判自是不同。若三個月后,你不能取得甲等成績,便從此離開鴻臚寺。若你能取得甲等成績,也只能留下來當個胥吏員,今后是否能升為像胥,需得等機緣。如此,你可還愿意?” 這要求屬實是刻薄了些。 “我知曉了?!绷幰Я艘а罌_著王硯辭一拱手,“王大人放心,我定會努力留在像胥科的!” 說完這句,柳桑寧也不等王硯辭催,自己推開車門跳了下去。 等她一落地才發現,居然是送回了她自個兒府上。柳桑寧剛要同王硯辭道謝,一轉身卻發現身后的馬車早已駛走了?!钢x謝」二字便卡在了她的喉嚨口,最后只能被迫吞回去。 春泥一直跟在王硯辭的車后,這會兒也已經到了府門口。春泥趕緊從車上下來,見著柳桑寧就迫不及待地問:“姑娘,事兒可辦妥了?” 柳桑寧沖她使了個眼色,說道:“走,回屋說?!?/br> “姑娘,太好了,這下你不僅可以去鴻臚寺做像胥,還能躲了婚事?!庇臣t聽了柳桑寧說今日之事后也很高興,難得也像春泥似的活潑了起來。 只是她還有些不解:“不過姑娘,你與禮部尚書的千金只去歲她家擺酒時曾見過一回,說過幾句話罷了,何時成了閨中之交了?” 柳桑寧傻笑兩聲,說道:“在閨中曾打過交道,不行嗎?” 兩個丫鬟撲哧一聲笑出聲來,覺得她家姑娘真是從小到大都是個機靈鬼。 柳桑寧往軟榻上一躺:“總之,現在我已得了王硯辭首肯破格錄用,明日我就去鴻臚寺報到?!?/br> “那這消息,是不是得告訴郎主???”春泥猶豫著問。 想到自己的爹,柳桑寧就有些泄氣。但她腦子還是清楚的,于是吩咐道:“先不說。等明日我報完道,一切落聽了,再跟家里報喜?!?/br> “那明日姑娘得找什么借口出門呢?”春泥又問。今日姑娘是以看榜為由,才順利出了門的。 柳桑寧眼珠子一轉:“就說我心情欠佳,想去靜安寺找摩羅大師禮佛?!?/br> 兩個丫鬟眼睛大亮,此事便就這么說定了。 而另一廂,王硯辭的馬車正返回竇家樓方向。此刻,他的長隨長伍與他一同坐在馬車里。 長伍有些困惑:“少爺,你不是不想將那柳娘子卷入進來,所以才將她落選的嗎?為何如今又破格讓她進來?你又不肯招攬她為自己所用,咱們的人這次進了鴻臚寺后,之后要再查當年留下的蛛絲馬跡定會比少爺一人要容易,若是有她在,還不知會……” “她邏輯細密,又是個膽大包天的,若是不同意她的要求,她恐怕不知會糾纏我幾許。若是鬧得叫旁人知曉,反倒徒增更多麻煩?!蓖醭庌o說這話時顯得有些冷酷,“但她心思純凈,進來后一心撲在職責上。屆時只需多給她安排些活兒,她恐怕也沒什么心思去注意其他人做了什么?!?/br> 頓了下,王硯辭又道:“再者,三個月后她若不能考得甲等,也只能收拾東西走人,咱們也不急于這三個月的時間?!?/br> 王硯辭握著折扇的手緊了緊。這些話說得義正言辭冠冕堂皇,可有些話他沒有說出口。 他不想承認,他就是心軟了。不止是心軟,還生出了幾分敬佩。他敬佩她敢于面對強權還能想盡辦法為自己爭取,為了立志要做的事她能如此豁得出去。不知為何,王硯辭在柳桑寧上馬車同他說話的那一刻,竟覺得自己其實是個膽小如鼠的人。 他汲汲營營這么多年,卻從沒有哪一刻能如柳桑寧這般豁出去一次。所以他有些不落忍,不忍看柳桑寧失去希望,不忍真的埋沒了她的才干。 一個人才,不應被他推拒在外。所以他愿意給她一個機會,也像是給自己一個機會。萬一,她能做得很好,而他也能保她不受牽連呢? 長伍不知道王硯辭心里還想了許多,他這會兒聽了也覺得極有道理。想到柳桑寧,長伍也忍不住感慨:“這柳小娘子瞧著柔弱,可遇事兒竟是一點兒不怕,瞧著比許多男子還要有氣概些。今日她唇槍舌劍,竟叫小人瞧出幾分馮夫人之風?!?/br> 馮夫人乃前朝隨公主和親遠嫁的宮女馮氏,可沒想到她抵達番邦后,竟替公主出面,數年間不僅游說拉攏了十數個部落,還學會了他們的語言,與他們打成一片成為朋友。即便她之后嫁給了當地的大將軍,可那些部落的人依舊都尊稱她為「馮夫人」。 馮夫人靠著出色的語言天賦和外交手段,為當時的王朝換來了和平。 “馮夫人?!蓖醭庌o喃喃念出這三個字,隨后嗤笑一聲,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