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鴻臚寺今日門前有衙役把守,將門前劃出好大一片空地不許過人。過車的道路也劃出一條道不許閑雜人等通車,只供給來應試的考生。 可這范圍之外,卻依舊站滿了來看熱鬧的人。單個官部開設選拔官員的考試,這可是大雍朝首例,百姓們自然也不想錯過。 等柳桑寧遞交報考條與隨身之物檢驗時,許多并不知情的百姓們都驚呼了一聲。 “竟還有小娘子來考官?!” 當即就有知情人立馬給那人講述了柳桑寧報考的過程。柳桑寧隱約聽到自己的名字,但她都不曾放在心上,等負責檢驗的衙役表示可以進去時,她立馬拔腿就走。 進到考試的院落時,便有人叫柳桑寧去抽簽。 柳桑寧一看,發現鴻臚寺是將每四種番邦語做成簽放置在不同竹筒里,然后又根據考生報名時寫下的擅長的番邦語來劃分考生抽哪個竹筒的簽。每個竹筒里,至少保證有一門番邦語是考生所擅長的。 柳桑寧心頭一跳,覺得這鴻臚寺卿還挺精明的,她猜測考生報名時應當無人填寫番邦語超過四種。 當初她報名時,因為不知考試時究竟會如何出題。于是在填寫擅長的番邦語時只填了新濟語。她想著,萬一是根據自己所填來出試題,那她就只用考新濟語了??裳巯?,每四種番邦語放置在竹筒里讓人任意抽取,抽到什么便考什么。這樣一來,考生便可能會抽到自己根本不會的番邦語,那就等于直接被淘汰。 一旁在抽別的竹筒的考生不滿:“這不純粹就是碰運氣嗎?!” “王大人說了,運氣也是為官者很重要的一部分?!必撠熆垂苤裢驳睦魡T瞥了那人一眼,毫無感情地回答。 考生雖氣惱,卻也沒法子,只好氣鼓鼓地隨手指了一根簽,由吏員抽出來遞給他,這就算抽完了。 柳桑寧也伸手指了自己面前的竹筒:“我要這根?!?/br> 吏員抬眼掃了她一眼,抬手便去拿簽??删驮谂龅搅幭嘀械哪歉窈灂r,吏員四指擋在簽前,拇指往旁一勾,竟是將旁邊一根簽與選中的簽在瞬間調換了位置。隨后他將簽拿出來,遞到了柳桑寧跟前。 柳桑寧看得額角直跳,她壓下心中愕然,淡定地接過了吏員遞來的簽。翻過面來一看,不是新濟語,而是婆娑語。 這時她身后又有一考生走來抽簽,相中的便是她方才指的簽??忌舆^簽翻面一看,面露喜色:“太好了,是新濟語!” 柳桑寧垂眸,大步朝著已經抽完簽的考生堆走去。她只覺得心跳都加快了兩分,剛才那吏員只怕是知曉她抽中的簽是新濟語,所以才故意換了她的簽。這分明是不想讓她抽中她填寫的擅長番邦語。 這鴻臚寺里的人,恐怕是并不想讓她考中。他們看她填報的番邦語是新濟語,所以只要確保她抽不中新濟語,那就能讓她自然而然地淘汰了。 “可惜?!绷幙粗种械钠沛墩Z諷刺地扯出一抹笑。 一旁有考生聽到她的話,看了眼她手中的竹簽,小聲問:“小娘子抽中了自己不會的?” 柳桑寧笑了笑,沒有出聲回答??忌詾楸凰f中了,露出同情的神色。 時辰到,主考官王硯辭從屋子里走了出來。他掃視了在坪地站著的一眾考生,烏泱泱有百來號人。這人數對于科舉來說算不上什么,可對于像胥這樣有些特殊的職位來說,能來這么多人應考,也有些出乎鴻臚寺各位官員的意外。 王硯辭卻覺得是件好事,說明近些年國泰民安,大雍與附屬國之間聯系越發緊密,商貿來往也越發頻繁,是一派欣欣向榮之態。 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人群靠后的柳桑寧身上?;蛟S是為了考試莊重些,她今日穿得素凈,頭發依舊是在腦后綁一個高馬尾,與別的小娘子打扮很是不同。見她氣定神閑地抓著手中的竹簽,瞧著絲毫不慌,王硯辭忍不住輕輕笑了一下。 他瞥了眼負責竹筒的吏員,吏員沖他點了下頭。既然事情辦妥,那她手中必然不是新濟語,竟還能如此鎮定,倒也難得。 “諸位考生,請認準竹簽上寫的房間,去你們對應的房間考試??荚嚂r長為四個時辰,切記恪守考規,若發現舞弊者,永世不得應考!” 底下考生們被他說得后背發涼,紛紛應「是」。 王硯辭目送著諸位考生入房內,柳桑寧與他擦肩而過時,朝他瞥了一眼,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將王硯辭看得一愣。 等人進了房間,王硯辭偏頭問身邊主簿:“她方才那笑是什么意思?” 主簿滿臉迷茫:“屬下不知,約莫……是和大人打招呼?” 王硯辭瞥了他一眼,一臉「你怎么什么都不懂」的模樣,看得主簿心中發涼,開始思考他今年的考核會不會因此得個次等了。 官部單獨的考試自然與科舉不同,它無需像科舉那般一人待在一間連窗戶都沒有的小屋子里。而是在一間寬敞的房間里,分開擺放了數張桌幾,考生們席地而坐,隨身攜帶的物品便放在身旁。 考試時長頗長,這期間無論是餓了渴了,都允許吃喝。只不過不能發出大的聲響,且只能從自己帶的包袱里拿取,考場是不提供任何東西的。 柳桑寧先是數了數共有三張考題卷,然后又將考題從頭到尾通讀了一遍,隨即沒有猶豫,提筆開始答題。 在其他人還在對著第一張考卷冥思苦想仔細斟酌時,柳桑寧仿佛一個人時間加速了一般,竟奮筆疾書答到了第二張考卷。房間里監考的鴻臚寺官員見狀都不由微微張嘴,顯然很是驚訝。 考場共有兩位監考,其中一位任職于像胥科,也是一名像胥。他著實好奇,沒忍住駐足在了柳桑寧身旁,多看了幾眼。他本以為柳桑寧或許是一竅不通所以干脆亂答,可他一看,柳桑寧字跡工整美觀,看著也不像是在亂答的樣子。只可惜他并不會婆娑語,無法判斷她的答案是否正確。 但柳桑寧如此泰然自若又流暢地答題,還是令他側目。 他走到另一位監考身邊,小聲嘀咕:“那小娘子瞧著像是真懂,不似亂寫?!?/br> 同僚將目光挪向他處,低聲回道:“無論她會不會,都進不了咱們鴻臚寺。如此,她倒不如不會,心中也好受些?!?/br> 第5章 她竟然落榜了 時間才過半,柳桑寧就已經答完了所有的試題。她仔細檢查了一遍,確認自己沒有遺漏,也沒有寫錯別字后,她放心放下考卷,打開了一旁放著的包袱。 這包袱便是嫡姐柳含章給的那個,里面包著好幾個油紙包,吏員檢查是否夾帶禁止之物時,差點被這些食物散發的味道香迷糊了。只是這會兒它們都已經冷了,香味減弱了不少。油紙包旁邊還放著一個牛皮水袋,里面裝滿了水。 柳桑寧就這樣旁若無人的吃起來。她先是拿出一個大rou包子,一口咬下,那已經冷了的rou餡兒居然還能噗滋冒出油來,坐在她四周的考生這會兒都覺得空氣中仿佛飄蕩起rou香,不由吞咽了一下口水??伤麄儾⑽磳懲昕季?,絲毫不敢松懈,且他們帶的大多都是干糧,只為飽腹,味道實在一言難盡。 吃完rou包,柳桑寧又打開其他幾個油紙包看了眼,一眼就看到了瞿記rou餅。于是她二話不說,拿起來就啃。這rou餅里添了沙蔥和一束金,更添了香氣和滋味。翟記的這款當家rou餅可是極為難買,一大早都是排隊買它的人。柳桑寧也愛這口,一邊想著嫡姐對自己可真好,一邊美滋滋吃著。 身旁口水吞咽的聲音似乎都變多了。 兩位監考見她吃得噴香,也都不由自主地跟著咽口水,反應過來后連忙撇開視線,不肯再往她那兒看。 可即便是這樣吃吃喝喝,也是不可能一下子就熬過剩下的時辰的。等柳桑寧吃飽喝足,便覺得難熬起來了。大約是人吃飽了就容易犯困,她坐在原地,不一會兒就開始東倒西歪,腦袋一點一點的。 王硯辭作為主考官,有巡視考場監察監考之責。來到柳桑寧所在的考場時,便正好瞧見柳桑寧困得跟個不倒翁似的。每每瞧著快要跌倒在地時,她又會一個激靈彈起來,不一會兒又倒下去,周而復始。 王硯辭看著看著,忍不住頷首輕笑一聲。 這一聲笑對柳桑寧就如平地里的一聲炸雷,她瞬間就從瞌睡狀態下清醒過來,下意識要往后看。 可她剛一動作,就聽身后王硯辭道:“考場考規,所有考生都只得目視前方,不許隨意看向他處,否則視為舞弊?!?/br> 聽得這話,柳桑寧脊背一僵,趕緊坐正了,就跟成了化石似的一動不敢動。 王硯辭勾了勾嘴角,便不再逗留,前往下一個考場。 屋子里兩位考官面面相覷,只覺得今日他們這位頂頭上司似乎有些不同,可真讓他們說,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大約是平日里從不見他在此等公開又嚴肅的場合會提醒他人規矩的緣故吧。 等到四個時辰過去,所有考生都是一副虛弱不堪的模樣出了鴻臚寺。 柳桑寧出去后,直奔自家馬車的位置,只差沒手腳并用地上了馬車。在考場里坐了這許久,柳桑寧是腰酸背痛,感覺整個后背都僵硬了。 回到家中,柳桑寧是一句話也沒說,直接就往床上倒去。等后背貼上褥子,她才舒服地嘆了口氣。 映紅與春濃看得心疼不已,連忙替她打水沐浴更衣,柳桑寧自個兒是一根手指頭都不用動。 “姑娘,今日考試可還順利?”春濃端了碗參雞湯來,讓柳桑寧用膳前先墊墊肚子。 映紅笑:“新濟語可是咱們姑娘拿手的番邦語,想來定是順利的?!?/br> “不?!绷幗舆^雞湯喝了一口,“今日我考的不是新濟語?!?/br> “不是新濟語?”映紅吃驚,“可姑娘不是說報名的時候你填的就是它嗎?” 柳桑寧哼笑一聲:“是啊,我填的是它??墒墙袢湛荚嚦楹灂r,卻被負責拿簽的吏員偷偷給我換了?!?/br> “怎么會這樣?”春濃立即擔心起來,“那姑娘拿到的是什么番邦語?” 瞧兩位婢子都替自己擔憂的模樣,柳桑寧嘿嘿一笑:“婆娑語?!?/br> 兩人對視一眼,大松一口氣,隨后也都笑起來。 春濃拍著胸口:“嚇死婢子了。原來是婆娑語,這門番邦語姑娘更擅長呢!” “是啊,他們大概也沒想到我會的不止新濟語?!绷幵较朐接X得有些好笑,“當初我是覺得新濟國乃最大的番邦國,來往也最頻繁,或許日后用得上的地方更多,為了提高我的中選機率,所以才填的新濟語。沒想到,他們想讓我落榜,卻反倒塞了我更精通的婆娑語?!?/br> 春濃夸贊道:“好在姑娘精通多門,不管考什么,想來都難不倒姑娘的?!?/br> “對了姑娘,夫人遣人來傳了話,說今日去主屋同他們一起用晚膳呢?!庇臣t記起來正事兒,趕忙說道。 柳桑寧想了想:“他們定是想問我關于考試之事。你們記住,等會兒過去用膳,你們就露出些許愁容來,就想著我這次考砸了。稍晚些,映紅你將我番邦語被換一事傳出去,務必讓主屋那邊伺候的人知曉此事?!?/br> “為何?”春濃不解。 柳桑寧壓低聲音道:“若是我表現得高高興興,一副即將高中的模樣,父親沒準會去鴻臚寺走動,打點里頭的人故意讓我落選??扇粑易约嚎荚伊?,父親會覺得我反正考不上,也就不會去使別的勁兒了?!?/br> 春濃恍然大悟,原來她家姑娘這是防著郎主使壞呢。 映紅眉頭卻還蹙著:“可是姑娘,那吏員為何要換了你的簽?” “無外乎兩種原因?!绷帉⒑韧甑碾u湯空碗遞回給春濃,“一是那日報名的吏員覺得折了面子,便叫同僚給我使絆子,好叫我報了名也考不上;二是此事是鴻臚寺卿親自授意,他雖迫于形勢給我破例報名,可他卻并不打算錄用女子做像胥??伤娢倚聺Z說得流暢,怕我有真才實學。所以才會想出此招,好叫我在第一步便止步不前?!?/br> 說到這兒,柳桑寧哼哼了一聲:“所幸他不知我還會別的?!?/br> 春濃立馬擔憂起來:“照姑娘這么說,那鴻臚寺卿不想讓姑娘進鴻臚寺,肯定會想方設法讓姑娘落榜的。姑娘如今過了這第一關,可最終擇定人選的不還是他嗎?” 這話問得柳桑寧面色一僵。 她握了握拳頭,沉思了片刻后說:“他既叫人在第一關給我使絆子,說明到了閱卷時便不是那么好動手腳。畢竟在他擇定之前,是由別的考官來批閱考卷。那時候考官們都見識了各位考生的水平。若是他們將我遞上去王硯辭卻偏偏不選我,豈不是很明顯?” “可若是鴻臚寺里的那些大人,都不想讓女子與他們做同僚呢?”映紅問道。 這一點柳桑寧先前還真未想過,如今映紅提及,她也難免不安起來。 最后她心一橫:“等候考試時,我也與其他考生有過攀談,他們許多人都只是堪堪能看懂一些番邦字而已,根本不如我。若鴻臚寺真如此不公,那我無論如何也要替自己討個公道?!?/br> 聽得柳桑寧這般說,映紅眼中擔憂之色更甚。 柳桑寧猜得不錯,柳青行以為她定是考不中,心情反倒是好起來。接下來幾日他都正常上下值,不曾往鴻臚寺去過。這讓柳桑寧著實是松了口氣。 而另一頭,主簿將考官們閱卷后最終選定的考卷送到了王硯辭的案頭。 “王大人,這些便是這次諸位大人共同看過,選出來覺得番邦語功底不錯之人?!敝鞑驹谝慌哉f道,“還請王大人做最后的定奪?!?/br> 王硯辭「嗯」了一聲,將考卷一一看過,也在擇定名單對應的人名后畫圈,表示通過。直到他看到柳桑寧的試卷,手上動作一頓。隨即他連她試卷都不曾瞧,直接放到了另一旁,在她名字后打了個叉。 主簿眉眼一跳,不由提醒:“王大人,柳桑寧雖為女子,可她確實有真才實學。這次咱們出題的難度少說比之會試,連策論都考了。她不僅言之有物,且……” “主簿不必替她多言?!蓖醭庌o臉上雖然掛著微笑,可眼里卻沒有什么笑意,“她不適合這里?!?/br> 主簿面露擔憂:“大人,你才上任鴻臚寺卿不久,若是僅憑個人好惡就……恐怕會讓其他同僚心中有所想法。若是再傳到了圣人耳朵里……” “主簿大人無須擔憂?!蓖醭庌o似笑非笑看著他,“圣人既然將鴻臚寺交到我手里,自是信我?!?/br> 主簿頓時對此話題諱莫如深,不敢再議,退了出去。他搖了搖頭,實在是覺得難以看懂他們這位新上任的上官。 等主簿一走,一旁長隨上前給王硯辭倒茶,有些高興地低聲道:“少爺,咱們的人這次幾乎全都入選了?!?/br> 王硯辭勾了下嘴角:“也不枉費這些年他們苦讀了。你遣人通知他們,放榜之日于竇家樓相見?!?/br> “是?!?/br> 頓了頓,長隨又忍不住道:“不過少爺,你真不看看那柳娘子的考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