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風起
當工作室外的白樺樹林里的幾棵黃櫨樹上的葉子開始變紅時,南余就快入冬了。山里的黃櫨并不多,但到了開花的時候如煙如霧,讓人很難不注意到它。宇曦躺在工作室閣樓的床上,望著落地窗外青白的白樺林中幾棵黃櫨霽紅、鞓紅的圓葉在日光中像水波中的光斑一樣閃爍著遲來的秋色。 南余的季節總是遲且亂,別的地方已經褪去斑斕的秋色換上蕭索的冬衣,可南余才剛要揮灑起彩色的畫筆勾勒出秋天,別的地方春天繁花爭奇斗艷,可南余的春天樹葉飄零凋落。自他去凌江拜訪張師傅的那個深秋,又一個深秋就要過去了,這一年里他多次去凌江跟張師傅確認材料,斷斷續續地他們尋找了將近一年才把想要的材料收集來,因著木料是最后確認的,直到最近張師傅才開始正式動工。 他在給周教授匯報畫桌製作進度的同時還定期將周教授送給他的那棵種子的成長近況,直到半年前長出來一些他才知道,原來那是一顆山荊子的種子,那棵小山荊長得很好,周教授常??渌阉疹櫟煤芎?,還說要給他其他樹的種子,讓他多種種樹。 宇曦和尤黎保持著一周見三次的節奏,他們偶爾會去南余周邊的小鄉鎮游玩,大多都是兩三天,宇曦想要去更遠的地方可以玩多幾天,但尤黎總說不想去太遠的地方,去太遠的地方工作上臨時有事趕不回南余就會給客戶添麻煩。 有次本來約好的,尤黎要過來的,但是到約定的那天早上她發來信息說感冒發燒了,宇曦想去看她,她說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無精打采的樣子,他只好叫她自己多休息。差不多剛入秋不久,尤黎突然變得忙碌起來,他們有好幾周都是只見面一兩次。宇曦手上纏繞著尤黎帶來的捆綁帶,捆綁帶上微微凸起的蕾絲花紋紋路清晰。 去年尤黎帶了幾條捆綁帶,他以為他們會用上更多的情趣道具,但那次之后她再也沒有帶其他的道具。只是最近幾次的親近,宇曦總覺得她有點不一樣,有一次他們結合后,宇曦想要撫摸她的胸部,被她推開了,還有一次他想要親吻她的私處也被她拒絕了,以前他們經常一起洗澡,但最近她也不想和他一起洗,而且事后她也總是早早的就回去了。 一兩次的拒絕宇曦沒察覺到什么不對,但多次后他開始察覺到她身上好像什么東西在慢慢地發生著變化,具體是什么他不敢確定。還有好幾次,她赴約來得越來越晚,來了后她說什么都不想做只想在他身邊安靜地睡著。來得晚,到了清晨才離開。 以前她說早晨不應該用來分離,可她卻在清晨和他道別。有一次夜里,她醒來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的云出神,宇曦看她的情緒不太好,想要找些話題,便和她一起望著那團云朵說:「那兩朵云像貓爪子,月亮就是一個毛線球?!?/br> 「我覺得那兩朵云團像食人花想要吞噬月亮?!?/br> 又過了一會兒,宇曦以為她睡著了,可她又突然說,「散了,都散了……」 她一直望著那兩朵云,云的消散卻勾起她的善感。 他摟著她,安慰她,「散了,還會有新的云朵形成,會更美的?!?/br> 那晚宇曦睡得很不踏實,心里總覺得慌亂。尤黎什么時候離開的,他也記不清了。 臨近冬季,宇曦從凌云出差回來,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尤黎,但尤黎說有個展會要籌備得在外地出差一個多月,宇曦只好等她回來。在等她的時候,他把全部精力放在工作上便忘記了此前尤黎的一些不同。其實,這段時間斷斷續續地見面讓他害怕跟她見面,又害怕見不到她。他害怕當他們見面的時候她會做出讓他最害怕的決定。 他們再次見面已經是一個月后了,尤黎像往常一樣按約定的時間到工作室,他們在閣樓的床上沐浴著冬日的暖陽下合歡共舞,一切似乎如同往常一樣。宇曦也像往常一樣事后愛撫著尤黎,這次她沒有拒絕,她也像往常一樣愛撫著他,她慢慢地把臉埋進他的懷中。 「我們以后不要再見面了?!?/br> 她的語氣即哀傷又平靜,聲音又很低。宇曦身體輕微顫動了一下,他覺得是自己聽錯了。 「你說什么?」 尤黎起身坐著,她背對著窗外的暮色,宇曦想要看清楚她的表情,他也坐了起來,他直勾勾地看著她的眼睛,他想從她的眼中尋找一些確定自己聽錯了的東西,但她給他的是他不想要的答案。 「為什么?」 他不明白,他回想了一下下午他們的結合,他想找出和以往不一樣的感覺,那種感覺似乎存在又似乎不存在。 「為什么?」他哀傷地又問了一句。 「感覺,那種感覺消逝了?!顾乜粗??!肝覜]辦法在我們在一起的時候獲得更多的快感?!?/br> 「可是…可是下午我們不是還好好的嗎?」宇曦不敢認真地深入地去感受下午有什么不同,也許那種不同在之前的幾次中已經存在,他不敢去面對而已。 「不,感覺已經不一樣了,我相信你能感受到?!?/br> 尤黎眼里透著凄婉。 宇曦低著頭不敢看她的眼睛,他回憶著這段時間來的每一次,那些幽微的變化就潛藏在她愉悅的低吟中,存在在她疼痛的嬌嗔里,在她事后望著窗外出神的眼中,他早有感覺只是不敢認真去想。 「可是,我愛你?!?/br> 「……」 宇曦意識到這個時候說出這三個字是多么的空洞,像一片枯葉落入荒漠中。他不該說出這三個字。 尤黎漠然,眼中已浸滿淚水,她躲進他的懷里,「可是,我沒辦法控制身體的感覺,那種感覺在慢慢消失,不是你的問題,是我的問題,我只不過是慾望的奴隸?!?/br> 是的,他們都是慾望的奴隸。 「可是,還沒有完全消失,不是嗎?」 「是,可我們不能等到完全失去感覺了才分開。我說過如果到了那個時候分開,我們就無法輓回了。不如趁現在還沒有到厭倦的時候分開,也許未來我們會再次相聚,那個時候或許我們可以找回感覺。我不能接受我們成為互相厭棄的人?!?/br> 尤黎淚水不停地滴落,但她卻異常冷靜。 「或者,我們間隔久一點再見面,兩個月,三個月,可以更長?!?/br> 宇曦想著也許間隔時間長一點,他們的感覺能慢慢地找回來。 「沒用的……不和你見面的時候,我很想你,很想見你,可是見到你之后,就覺得……索然無味,我不是說你。我的意思是……我整個人都索然無味,我整個人都覺得沒勁……有時候,我會很想要做一件事,我會覺得如果這件事我不去做,我一定會后悔。 可當我去做的時候卻發現……那件事很無趣,不……不是那件事無趣,是我無趣,是我讓那件事變得無趣……」 「我不是因為你有趣才和你在一起?!?/br> 「我知道……以前我很喜歡刺繡,每天廢寢忘食的繡,找各種教程,找各種好看的繡線,自己設計樣式??墒抢C了一年后,我開始覺得刺繡很沒意思,每次拿起繡針就覺得很沒勁,漸漸地也就不再繡了,最后,我把刺繡相關的東西都扔掉了?!?/br> 「可,這不一樣?!蛊鋵?,宇曦很慶幸她沒有直白地說出讓他難堪的話。 「一樣的,而且不僅僅是刺繡這件事是這樣,還有好多……你提住在一起時,我有認真的想過……我對每件事都是這樣。也許這樣的我才是真實的我,真實的我是無趣的,只有虛偽才能讓我變得有趣??晌也幌胱屇愀@樣虛偽的我在一起?!?/br> 尤黎眼中透著絕望,「我以前以為是我愛得太快太徹底太熱烈,所以消逝得也快。所以我認真地愛、克制地愛,但我還是很快就感覺到無趣、倦怠、煩躁,如果再繼續下去,我只會傷害到你,傷害到我們的愛?!?/br> 「可是,很多事就是這樣。你只有去做了才能知道做那件事是什么感覺。即便覺得無趣那也是一種感覺,那也是給自己的一種反饋。你覺得不去做會一直后悔,在馀生都會念叨著:‘那時候應該去做的?!?,做了后覺得無趣,但會說:‘這件事真是無趣啊?!?,你覺得這兩種情況哪一種更糟呢?」 「我也不知道?!褂壤锜o力地嘆息。 「我們需要冒險,因為你不知道你日思夜想想做的事真正的去做會怎么樣,只有真正的去做,你才能獲得體驗?!?/br> 「我不想冒險……到最后發現,見不見都無所謂了,那才是最可怕的?!顾ь^望著宇曦,眼里在哀求他放了她。她不想再做任何嘗試。 沒有了快感,兩個人長時間不見面只會增加陌生。宇曦知道兩個人在一起不單單有愛就可以的,愛是讓兩個人在歡愉中更加信任更加坦誠更加釋放自我的催化劑,有愛而沒有吸引力,身體的快感就會枯竭。 沒有愛,單純的原始的吸引力會讓兩個人走得更遠。比起愛她更想要的是慾望的釋放、身體的愉悅、是最原始的渴求。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樣的愛撫、更加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方式的愛。 宇曦抱著她,無言以對,他望著窗外寒夜中的清冷月牙。 「我會記住和你在一起的每一次的快樂,這兩年多來我很幸福。我知道你總是把我的感覺放在第一位,你包容我遷就我,這些我都知道?!?/br> 「我們之間不要說這些。和你在一起的每一次我也很快樂,和你在一起之前,我以為我不會愛上一個人。和你在一起后,我感受到了愛。以前和別人在一起是出于需求,可是和你在一起是因為我想愛你。 我承認剛開始我并不覺得我們會長久交往,可是和你每一次的結合都讓我感受到來自你的愛,同時也感受到我自己對你的愛。我以為我們愛著彼此,我以為我們不會厭倦對方,可是,終究還是沒能逃得過…… 我本來以為你會等今年的雪化了才說的,至少我們要一起看一場雪……沒想到你這么快就做決定了?!?/br> 「對不起,我…」尤黎緊抱著他,已泣不成聲。 「不,不要說對不起,我們都無法抵擋厭倦的侵襲?!?/br> 「我希望在未來的某一天我們能回到從前,像我們剛開始時那樣?!?/br> 「在那之前,讓我好好再愛你一次,好不好?最后一次?!?/br> 宇曦緊緊地抱著尤黎,也許是最后一次這樣抱著她了。他們在一起時更多的是通過身體傳遞著彼此的愛,那通過身體告別是最好的方式。 宇曦慢慢地親吻著她全身的肌膚,他想要記住她身上每一寸肌膚的感覺,也想要讓她記住他的吻。 他的吻很慢很輕很溫柔,但每一次的親吻都用力地抿了一下,也許這種疼痛能讓她在某一個時刻想起他。他的親吻在某一刻變得瘋狂,他沒有停歇地發洩著內心的不甘和遺憾。也許是因為難過也許是因為疼痛,她眼淚止不住的流,但她極力控制住不哭出聲。終于,宇曦看到了她的淚水,他趴在她身上眼淚也跟著流了下來?!笇Σ黄??!?/br> 宇曦帶著哭腔說,他知道她的痛,不僅僅是身體上的痛,還有心里撕裂的痛。尤黎哭著搖了搖頭,她抱緊他,他沒有從她身體里出來,他們就這樣抱著許久。平靜下來之后,宇曦的唇埋在她的胸部上方鎖骨下方靠近肩膀的地方,像以往每一次一樣他在這個地方停留下來,他要記住這里的柔滑溫和,以后再也沒有機會親吻了。他們最后一次交織在一起,他拼命地想要記住她身體的溫柔,拼命地想要讓她感受到他的愛和不捨,而她的不捨和告別都在她的回應中。 宇曦不知道尤黎是什么時候、怎么離開的,他醒來想起身但腿一發軟跌回到床上,他渾身酸痛還發冷,他索性捲起被子不起床,但他的意識逐漸模糊。再次醒來時,他望著窗外刺眼的日光,有一種不真實感,他以為自己只是睡了一覺,他想起和尤黎的告別,突然不確定那是在夢里還是真實發生過。 他坐了起來,感覺到心臟在身體里隱隱地痛,他知道尤黎是真的離開了,原來傷心的時候心臟真的會痛,他轉身想要再躺下,看到枕頭旁邊的一張紙條,上面寫著: 「你發燒了,如果你醒來我不在,就繼續睡吧。我去買些菜回來?!孤淇钍欠桨?,日期是一天前,他睡了一天一夜。 接下來的幾天里,他每天睡醒了也不起床,等到了中午方艾慈過來做好了飯叫他起來吃,吃完飯后又躺回床上,到了晚飯時間,也是方艾慈給他做好了叫他起來吃,吃完飯他就去洗澡,洗完澡就又回到床上睡覺直到第二天又是和前一天一樣,他沒有變得頹廢只是整個人看起來無精打采的。 漸漸地他的身體有些恢復了,他便讓方艾慈不用過來了,她不放心他一個人待著堅持要再照顧他幾天,但他強撐著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失落,左勸右勸才把她給勸回去了。 他一個人待著的時候也并沒有陷入和尤黎分手的痛苦情緒中,反而每天按時起床,按時吃飯,也重新開始吃晚餐了。只是他經常會在工作室中走來走去,在那些尤黎停留過的地方他會待很久,他在用自己的方式想念她。 想她的時候他會給自己倒一杯威士忌加上一顆青梅,走到唱片機旁邊待一會兒,唱片機上還放著她喜歡的唱片,他用手撫摸著唱片機的唱片。當初買唱片機也只是想隨便聽點音樂有個聲音室內不至于太安靜。洛雨正一聽他只是想隨便買個普通的唱片機,無論如何都不讓他那么乾,便自己私下給挑選了一個,還說是經典款式。沒想到現在成為了他對尤黎的一個念想。 打開唱片機,她喜歡的曲子響徹工作室,他聽著曲子躺在桌子上,撫摸著桌面就像撫摸她柔軟的腰一樣,她的身影躲藏在每個角落。嘴里含著青梅核吸著青梅核的汁液,閉上眼睛想念親吻她的感覺。有時候,他會拿著她留下的蕾絲捆綁帶在手上纏繞著,她沒有留下其他東西,只有這幾條蕾絲帶能證明他和她那些情愛時光是真實存在的。 他任由尤黎的身影在腦海中蕩漾,他不愿意讓她的身影從記憶中消失,他想要把抱著她親吻她愛撫她的感覺永遠的儲藏在記憶中,他要讓她的身影永遠伴隨在身邊。他每天都待在工作室里重復著想念她的動作,也不怎么出門。他在每一天的想念中度過了南余有史以來第一個極寒的冬天,南余的冬天不怎么冷,再冷也不過幾天。 但這年南余的冬天特別冷卻沒下雪,有一天他清晨醒來看到窗外的樹葉都結了一層冰,那幾天他只好打開空調取暖,自從入冬發燒后他就沒好全,經常覺得身上透著涼風寒噤噤的,開了空調取暖也沒起太大作用。 洛雨正到工作室看過宇曦,到了工作室看到宇曦躺在沙發上出神,洛雨正走到他身邊叫了他一聲,他都沒回過神來,洛雨正推了他一下,他才清醒過來。那天他和洛雨正在工作室里喝了幾杯酒,洛雨正跟他說了很多開解的話,但洛雨正具體說的什么,他一句也沒聽進去,只是默默地聽著點點頭。沒多久他就說累了想睡覺了把洛雨正打發走了,洛雨正回去后,他躺回沙發拿著蕾絲帶出神。 過了幾天,洛雨正看他在工作室里悶太久變得有點沉默寡言,想讓他到人多的地方待一待,便拖著他到「五九」喝酒。到了酒館,他卻和以前一樣有說有笑的,看起來好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洛雨正擔心地看著他:「你還好嗎?」 「我沒事啊?!顾届o地說。 「真的嗎?如果你心里難過就哭出來,今晚輪到我陪你?!孤逵暾浪粗鴽]事,但那是他在壓抑自己。 「沒事?!顾嘈χ?。 「真的沒事就不會把工作都推掉了。我同事想委託你採買他們部門展會用的道具,他說一直聯系不上你?!?/br> 「是嗎?我手機好像關機了?!?/br> 「對,他說打電話提示關機了?!?/br> 宇曦默默地喝著酒沒有回答。 「我知道你看起來像是沒事,但是心里一定還放不下。轉移注意力到工作上吧,忙起來會好一些的?!孤逵暾靼子铌匦睦镎诮洑v著什么,「有時候很難,但會好的?!?/br> 宇曦淡淡地說了聲「好」,就又開始喝酒。 「晚上我陪你喝,你想喝到什么時候都可以,但醉過后你要振作起來,去專心工作?!?/br> 「不用,真的,我現在喝不了太多酒了?!褂铌氐匦χf。其實他是不想喝醉了之后不能專心地想尤黎。 「好吧?!孤逵暾此孟癜炎约旱脑捖犨M去了,「明天早上我會給你打電話,如果還是關機的話,我會去你工作室哦?!?/br> 那次之后,宇曦開始出門拜訪客戶尋找客戶委託採買的東西,他的生活開始恢復正常,只是他偶爾還是會在工作室里想念尤黎想到出神,有時候會在路上走著走著突然停住站在路邊,他想要抓住時不時出現在他腦海中尤黎的身影。 有一次,他和客戶約好時間上門拜訪,在去客戶公司的路上經過一家便利店,便利店里傳來他和尤黎經常聽的曲子的前奏,他站在便利店的門口聽得出神,彷彿聽到尤黎的聲音說:「這首曲子很適合今天的陽光?!鼓翘斓年柟馐菬崃业慕瘘S色。而今天,他抬頭看著蒼白的云層籠罩整個天空,陽光像是從鏡子里折射出來的虛假的光。 一個從店里出來的人撞到他,他才回過神,他走進便利店隨便買了杯咖啡,坐在店里的就餐區聽完了曲子,咖啡卻一口都沒喝。曲子播完,他走出便利店心里無盡的沮喪,他給要去拜訪的客戶打電話說他臨時有急事去不了,他覺得自己的狀態不適合去拜訪客戶,給客戶打完電話,他走到附近的一個公園想讓自己的思緒回來一些。 陰冷的冬季公園里只剩下蕭索的幾棵樹在寒冷的冬風里冷冷清清的,幾片落葉掉了下來,其實每個季節都會有落葉,只不過有些季節的落葉落得無人知曉,有些季節的落葉落得極致隆重,毫無保留。 他一個人坐在長椅上感受著冬天的冰冷。一個冬天的傍晚,尤黎準備去客戶店里佈置現場,她站在窗前對著玻璃窗上的陰影畫眉毛,怎么畫都覺得不滿意。宇曦拿過眉筆幫她畫,她整個人貼緊他,抬著頭讓他畫,他每畫一筆就停下來吻一下她的唇,他給她畫好眉毛后,正要給她涂上口紅,客戶來電話說場地還沒空置出來讓尤黎過兩天再去。 「哇,今晚暫時不用去工作了?!?/br> 尤黎撲到他的懷里,他能感覺得到那天她沒有著急著離開,那天她放縱了一下自己。那天雖然很冷,但他們相擁在一起就是一個溫暖的小世界。一想起那天的溫暖,在冰冷的風中,他也不覺得冷了?;氐焦ぷ魇液?,他拿出他們經常聽的唱片,整日整日地聽著。 宇曦靠著記憶中尤黎的體溫、她的雙唇、她身上每一寸肌膚的柔軟、她的一顰一笑、她的一切,撐過南余最冷的冬天。他看起來沒事了,能說能笑,他又跟以前一樣和洛雨正去「五九」喝酒,但他的生活變得單調乏味,他每天除了工作、喝酒,就是待在工作室里,答應簡琪去看簡允也沒有兌現。 他的心是死的,完全成了一個空心的人。只有在想著尤黎的時候他的心才有了活力,周圍的一切才有了顏色。那天晚上他和洛雨正在「五九」喝酒,突然有個人喊了一聲「曉梨,這個杯子收起來一下?!顾ь^兩眼放光尋著聲音看著那個叫曉梨的女服務生。洛雨正看到了他眼里的驚詫,以為他對那位女服務生有好感。 「這是老喵新請來的服務生,叫曉梨……」洛雨正話還沒說完就意識到宇曦為什么會兩眼放光了。 因為「梨」字,他想到了尤黎,雖然他知道那個人和尤黎一點關係都沒有,但他還是多看了她一眼。 「過幾天,我喜歡的一個樂隊來南余演出,陪我一起去吧?!?/br> 洛雨正希望宇曦能早點走出來,想帶他去人多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感受更多的人潮,也許他的心情會好起來。 「我?不去了吧,我去了也聽不懂?!褂铌芈牳杌旧隙际莵碜月逵暾耐扑],他本身對音樂節對演出沒興趣,而且音樂節一般人都很多,相比去人多的地方他更愿意待在工作室,他能有更多的時間想念尤黎。 「去吧,那個樂隊好不容易來南余演出,難得離我這么近,我必須去?!?/br> 洛雨正可憐巴巴地看著宇曦。洛雨正看他有點動搖,便接著說: 「我一個人去沒人陪很難受,你想想那么多人只有我是一個人去看演出,很孤單的。你去感受一下氣氛也好,不要一個人悶在家里了?!?/br> 宇曦拿他沒辦法,只好答應他。 到了看演出那天,洛雨正早早的到工作室接宇曦,洛雨正看到桌子上的一條蕾絲帶,隨手拿起來。 「你最近經常在手上綁著這條帶子,挺好看?!?/br> 「嗯,看演出我綁著這條帶子應該可以吧?」那是他和尤黎蒙眼睛的蕾絲帶,他隨身攜帶,只要摸一摸帶子他就會覺得尤黎在他身邊,他的心就會安定下來。他怕洛雨正知道自己沉溺在對尤黎的想念中,便沒有告訴他蕾絲帶是尤黎留下的。 「可以,去看搖滾樂隊演出,這樣挺搖滾,還挺合適?!?/br> 音樂節又趕上週末,他們在路上堵車堵了很久,到了音樂節現場時演出已經開始了。 「還好,還沒輪到我喜歡的那個樂隊演出。我們先去逛逛市集吧?!?/br> 到了音樂節現場,洛雨正整個人都興奮起來了,拉著宇曦到處跑,宇曦陪著他在音樂節市集的攤位上逛來逛去。市集離主舞臺有點遠,但還是能聽到從主舞臺那邊傳來的音樂聲和歡呼聲。 洛雨正買了很多周邊,兩個人手上拿不下了,他們只好先把買到的周邊放車上,又折回來,洛雨正還想再逛逛市集,但看宇曦好像興致不高,便帶著宇曦坐在離主舞臺不遠的沙灘上休息。 「還是南余好,有這么大的一個沙灘,在海邊看演出才是最舒服的?!孤逵暾d奮地大喊一聲,他看宇曦只是淡淡地笑著,「感覺怎么樣?還是出來走一走比較好吧?」 宇曦笑著點點頭。 「我最喜歡快要入夏的海邊了,風沒有很大,又能曬著太陽,海浪也沒有很急?!孤逵暾从铌剡€是淡淡的沒有什么興致,「我知道,你心里還沒放下,那天在‘五九’你聽到新來的服務生的名字整個人的狀態就不一樣了,我也知道讓你很快放下就很難。 可是,宇曦…你以后還會遇到更多的人,你還會和別人相愛,這些話我是說給你聽,也是說給我自己聽的,我也并沒有完全放下李維達,但我會把精力投入到我的興趣我的工作我身邊的其他人身上。我們都沒辦法阻止想要離開的人離開,這是沒辦法的事情,但我們可以讓自己慢慢地走出來。 我有時候想要放下維達,有時候卻捨不得。有時候覺得我還愛他,可有時候又覺得自己已經不愛他了……這些情緒總是在互相糾纏,可我做好了一輩子不見他的準備。我們不需要完全放下,我們可以帶著這些…傷痛也好,美好的回憶也好,我們可以帶著這些走下去,哪怕傷痛會伴隨在我們每一天的生活中,這樣的狀態也許會很久很久。 可我們必須走下去,走出來。我知道我說的話,你不一定會聽進去,但我必須說,可能沒什么作用,但說出來我自己心里也會好一點?!?/br> 洛雨正望著沉入海里的晚霞,眼里映著霞色,透著點感傷。很難相信這些話是從洛雨正的口中說出來,宇曦知道他在寬慰他也是在寬慰自己。 「也許你覺得我只有放下她才算是好起來,可是在我心里只有想著她的時候我才覺得自己是好起來了?!?/br> 「可是你沉浸在回憶里,對身邊的一切都不關心,你連跟我說話都是走神的,你說這是好的狀態?」 宇曦沉默著,在洛雨正面前他不想掩飾自己內心深處的情緒,但是他還是平靜地說: 「謝謝你,我知道你要說我們之間不需要說謝謝,但我還是要謝謝你。剛開始那段時間我總覺得……我總覺得自己死了。我從來沒想過我會愛上一個人,我也從來不覺得愛有多么重要,是她讓我體會到了和一個人相愛是多么的美好,和她在一起后我才感覺到自己可以愛別人也可以被愛著,和她在一起后我才感覺到自己是真真實實的存在在這個世界上的,我才知道愛是多么的重要。 可是她離開了,我發現自己就剩下一個空殼,我的一切都跟著她離開了,只有在想她的時候我才又感覺自己是活著的,想她的時候我才不會覺得自己是一個不會愛的人,想她的時候我才能感覺到愛真實存在過。雨正,如果不是你,我的狀態可能會更差。 可是,雨正,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忘記她,我不知道我忘記她之后我會變成什么樣,也許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可能會忘記她,但在那之前我不想忘記。但我答應你,我一定不會自暴自棄自怨自艾?!?/br> 「好,但是你不要一直把自己悶在工作室里,還和以前一樣多出來跟我們一起喝酒,還有如果你撐不下去了一定要告訴我,不要總是一個人扛著,什么都不說。多感受一下周圍的一切好么?」 「我答應你,我不會再把自己悶在工作室太久?!?/br> 宇曦嘴上答應著,但心里卻還是想要回工作室,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狀態會不會變好,他只是不想讓洛雨正太過擔心。 他們在沙灘上默默地坐著,周圍不時的有人走來走去。來看音樂會的大部分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他們穿著清涼,有些已經穿上吊帶背心,有些臉上涂著彩繪,他們打扮時尚前衛,兩三個人一起,他們伴著音樂搖擺,時不時的還發出爆裂的笑聲。 也有幾個像宇曦他們一樣靜靜地坐在沙灘上聽著臺上的音樂面對海邊發呆的。周圍的環境越熱鬧,宇曦就更想回去一個人待著,他摸著手上的蕾絲帶盡量讓自己不表現出來,他想無論如何都要陪洛雨正看完演出。 「我們去舞臺那邊吧,快輪到我喜歡的樂隊了?!孤逵暾牧艘粋€下宇曦,看他有點愣住了,「你怎么樣?可以過去嗎?實在難受的話我們回去?!?/br> 「沒事,走吧?!褂铌財D出一個笑容。 「好,等下你要是不舒服,我們就回去?!?/br> 洛雨正一邊擔心地看著宇曦一邊拉著他往舞臺中間的人群中擠,宇曦跟在洛雨正身后艱難地向前移動。他們在人群中還沒站定,臺上的樂隊便開始演奏節奏感強烈的旋律,周圍的人跟隨著旋律跳動起來。 臺上的歌手出場只說了句「你們好嗎?」,全場觀眾尖叫著呼喊,人群中的血脈僨張熱烈激情的氛圍稍微觸動了一下宇曦的心,臺上的樂隊開始唱起一首快節奏律動感強烈的歌曲,臺下的觀眾全場跳動,洛雨正也跟著一起跳動起來,洛雨正拉著宇曦想要讓他也跳起來,但是宇曦還是不想動,他在縱情舞動的人群中格外局促不安,但他想也許多感受一下人群中那種鮮活的生命力會好一點。 一曲唱罷,現場的氣氛被點燃,臺上的樂手又開始彈起電吉他,嘶吼著,現場的氣氛再一次被推向高潮,臺上的樂手搖晃著頭發,臺下的觀眾跟著節奏一起搖晃起來。宇曦旁邊的一個女生的頭發掃到他的手臂,他的腦海中閃現出尤黎晃動著的發絲,他想抓住腦海中的畫面,他跟洛雨正說了一聲后自己默默地走出縱情搖擺的人群走向海灘。 他找了一個離演出舞臺有點遠但能聽得到一點聲音的地方坐下,面對著緩緩拍打著海浪的大海,他的思緒就像海浪一樣緩緩地奔向腦海中的尤黎。海邊幾個人在拍照,他們的笑聲和歡呼聲在海浪聲中蕩漾。 他和尤黎沒有拍過合照,他連她的單人照都沒有,他打開手機上的微信聯系人列表,點開尤黎的頭像,她的頭像還是一張純香芋色的圖片,看到她沒有換頭像,他總覺得她還沒有開始新的感情生活。他打開和她的聊天對話框,他們的對話停留在去年冬天,沒有再見面后,他無數次地打開和尤黎的對話框,他期盼著她能發個信息給他,告訴他她很想他。他想給她發信息告訴她他想她,可也僅僅只是想想,他每一次都只是對著尤黎的對話框發呆。 他再次打開她的對話框,他打出了「能再見個面嗎?」,手指沒有點發送,輸入框的光標一直在閃爍,像汽車故障燈一樣提示著當下處于危險的狀況。他不想成為糾纏不清的人。 尤黎說過如果兩個人分開,不要試圖輓回,她不喜歡糾纏不清。他不會做她不喜歡的事。而且他也害怕信息發過去后,提示他已經被刪除,那比沒有收到信息更加可怕。 這時,一對情侶從宇曦身邊跑向大海,兩個人的笑聲清澈爽朗,他們踩著海浪相擁相吻隨后又伴著音樂跳舞,他們恣意灑脫地表達著對對方的愛。宇曦望著他們出神,他和尤黎也有那樣的時刻,他閉上眼睛想起他和尤黎在山只海邊的傍晚,那時候的風也和現在的風一樣柔柔地吹在身上,落日的光暈映照在尤栗的臉龐猶如欲醉的朱顏酡,他和尤黎在沙灘邊伴著天邊壯烈的紫霞相擁相吻,那時候的他沒有想過會和尤黎分開。 突然一陣尖叫聲將他拉回到現實,在沸騰的音樂演出中,他一個人孤寂地坐在沙灘邊,緩緩地想著尤黎,心也緩緩地開始痛起來,心里的痛讓他感受到周圍一切的真實感,痛是真真切切的,呼吸是真真切切的,狂歡是真真切切的。 主舞臺那邊傳來歌手唱的歌,歌里唱著:「……理所當然的愛,第一個就被犧牲掉了……」,尤黎決定離開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選擇,她選擇把愛和身體的愉悅割裂開,在她那里身體的愉悅高于愛,她去追尋那個能讓她更愉悅的人,是啊,愛都是第一個被犧牲的。如果消逝是必然,那他們的愛終有一天也會消逝,如果消逝是必然,那些相伴走到最后的人只是幸存者。 他和尤黎不是幸存者,他們的分開是必然的?!浮懔税 懔税 懔税 褂铌睾孟衤牭搅诵睦锏穆曇粽f了「算了啊?!褂趾孟袷菑闹魑枧_那里的聲音,宇曦回頭向主舞臺望去,剛好看到洛雨正走向他,洛雨正臉上露出很滿足的笑容。 「沒想到這次來音樂節又遇到了一個我喜歡的風格的樂隊?!孤逵暾谟铌厣磉呑?,「你怎么樣,還累嗎?」 「我好些了?!褂铌貏倓傋唛_的時候跟洛雨正說他站累了想坐一坐。 「音樂節的確挺耗體力的,要不是這只樂隊的風格我很喜歡,我也站不了太久?!孤逵暾萌^捶著小腿肚?!高@里還能聽到一點聲音,你也不算錯過了。我跟你講……」 洛雨正興致勃勃地想要跟宇曦科普他喜歡的樂隊和剛喜歡上的樂隊。 「雨正,陪我去林芝找綠絨蒿?!?/br> 宇曦撫摸著手腕上的蕾絲帶望著溫和的海面,臉上堅定而冷靜。 「好?!孤逵暾龥]有猶豫,他不知道綠絨蒿是什么,他也沒有問宇曦為什么要去林芝找綠絨蒿,但他直覺跟尤黎有關,而且這是宇曦和尤黎分手后主動想要做的一件事,不管做什么,他都會陪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