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中)何以為安
* 一個晚上沒回去,花景蘭有點擔心那群乙班的小朋友們會不會哭哭啼啼地想要找他們的花公主。 「回去吧?!诡佉园舱f,正好言不殤想去看看的柳樹也在回程的路上。 明玄張了張嘴,本想說句自己留在這兒就好,不跟他們走了,但顏以安看著他的眼神好像他要是不跟著回去一趟,自己也要跟著扎根在此處。 抵御不過高中生的眼神,無明子敗下陣來,跟著踏上回村的路。 小路泥濘滿地,言不殤哼著短歌,赤著腳,輕快地踩在泥面上。 顏以安看見道路兩旁竄出兩顆小蛇頭,沙沙作響。 ——陛下。 ——陛下。 「嘶嘶?!寡圆粴懙难凵袼坪跤锌聪蚰沁?,卻又好似沒有,抬起手指,抵在唇前。微服出巡,不欲人知。 兩條小蛇又隱沒入林中。 一路無事,顏以安揹著花景蘭,停在那株柳樹前,樹猶如此。 「就是這棵樹吧?!寡圆粴懱痤^,在凌晨的陰昏光線里看樹影沙沙,現在約莫四五點,居民們還沒有醒,旅客也沒有聚集。 花景蘭跟明玄什么都看不見,在場只有顏以安跟言不殤眼中的風景是差不多的。 河畔柳樹枝枒輕點河面,顏以安看著那依舊用紅繩子綁著嬰胎的柳樹,走近了才知道,那些他以為的「紅線」并不是紅線。 「真不少?!寡圆粴懙淖旖枪雌鹄溆不《?,「我從沒來過這里,實地探訪了才知道原來是這樣?!顾f,一邊捧起其中一個胎兒,那胎兒大概是在母體里就被挖出來了,維持著在zigong內的樣子,臍帶也還沒剪,血淋淋地保持著原本的模樣,臍帶一頭連著嬰兒,另一頭直接牽上樹,像樹枝多出的一塊rou,靠著枝枒供給養分。 顏以安心情復雜,頭一次知道,原來自己看見的東西,也有其他人能看見。 他安撫了自己背上看見類似同類就有些不安躁動的小囝仔,還有因為徹夜離魂有些疲憊的花景蘭,回頭便聽見閻王大人正在低哼調子。 顏以安的視線看向明玄,明玄一臉茫然。 「藍?」 花景蘭很顏以安已經熟悉透頂,知道他想問什么。 「沒有喔?!顾麥厝峄卮?,「是只有以安能知道的東西?!?/br> 顏以安瞬間就明白了,這是閻王專哼給這些亡故幼子的調子,活人聽不起,聽不得。那些調子低回,顏以安聽得眼眶發酸,他不想哭,但他的淚腺并不這么想,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兩滴水珠就落到花景蘭環著他的手臂上。 顏以安突然面無表情地掉淚,花景蘭差點以為今天就是世界末日?;琶φ镜降厣?,來到小友伴面前,小心替他摘下眼鏡,擦乾眼淚。 「以安……」顏以安從來沒有哭過,連偷哭都沒有,他跟郭境兩個人看電影會哭、痛的時候也會哭,傷心難過就會哭。 可唯獨顏以安,沒有哭過沒有笑過,就算喜悅,也只是嘴角勾起了弧度,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言不殤看見顏以安的眼淚,笑了下,并不意外。 「囝仔來到人間,直到十二歲前,還有一半都屬于陰間,魂魄離開地獄,卻總想著回去熟悉的地方?!顾叩氖堑鬲z的兒歌,只有鬼魂聽得見,也只有鬼魂才能被觸動思鄉情結,「別哭啦,再哭,鬼差要來抓你啦?!?/br> 言不殤哄著小幼子似地隨手摸了摸顏以安的腦袋。懷里仍抱著小嬰魂。 就連明玄也能感覺到,被安撫過的柳樹整個陰鬱的氣氛散去不少,「……陛下……」 「嗯?喊我不殤就好?!寡圆粴懻UQ?,他如今在人間,不想被冠上名號,「怎么了?」 「蛇仙他……」 明玄小心翼翼地開口,他們擅闖地府,就算顏以安是眼前人所庇佑,但難保他們不會被怪罪……這也就算了。 若是那條大蛇真的因此回不來了,那他此生也必然再也無法安然入眠,「……陛下……不殤,蛇仙是一山之主,山不能無神眷顧——」 言不殤讓他冷靜:「柳悅是來擊了鳴冤鼓沒錯?!沟鬲z鳴冤鼓,一響鳴法理不平,二響鳴公理不正,三響鳴天地不容。有冤者可來擊鼓,無冤者若來擊鼓,則做欺君罔上之罪,判處重刑。 柳悅一來就讓三響鳴遍地獄。敲得堅定決絕,依照律法,鼓鳴三響,所有陰府為官者當前往判廳等待閻王理事。 「……難怪?!姑餍渡?,難怪當時他們一路走往地獄,半道也只有個鬼差真正來攔路。 言不殤說,「但如今我在這里,就只好請蛇君暫且等一等了……別擔心,我就是為此來的?!挂皇怯腥藖頁艄?,他干嘛來呢?早就跟著陰兵回陰間,打著國家公務的名頭再翹課一天,「他擅自牽著魂魄下來,又幫助你們逃了枉死城,本該十八層輪給他開心?!顾€是從手底官員聽到這個消息的……真是的,明明就說過早上不是他的工作時間,還偏偏要打電話過來,這不是要他非法加班嗎? 「但現在看到這邊這群小朋友,就算不想加班也得加了?!?/br> 他懷里捧著的嬰胎明明就在人聲鼎沸的地方待了這么久,可卻一個個都沒有帶上太多戾氣,被人照顧得很好,上來這塊大石的路線陡,村里又只有觀光客與腿腳不便的老人家。 這些年來是誰在安撫這些小朋友,答案不攻自破。 「柳大人……」 「如你所說,畢竟他是地祇,我會看著辦的……嗯?想說什么?」不殤閻王突然低下頭,湊在嬰兒血rou模糊的臉盼,好半晌才抬起頭。 「這里死過不少人?!共粴戦愅鹾逯鴭雰?,看向明玄,「這些崽子想告訴你 ,早晨天涼、路上地滑,要你多加件外套再出門?!?/br> 明玄微愕,就見少年閻王湊近了他,身上帶著股涼冷氣息,跟地獄很相像。 「閉眼?!?/br> 明玄遲疑片刻,閉上眼,感覺有什么東西輕拂過自己眼睫,再睜開眼睛。入眼是一片紅繩掛樹。 明玄瞬間紅了眼眶,豆大眼淚滑落臉頰,看著那一樹嬰囝泣不成聲。 「對不起……」無明道人哭著說,「對不起、對不起……」眼淚潰堤,明玄失態跪地,對著柳樹伏低身子。 「對不起……救不了你們……」明玄邊哭邊告解,「我看不見、我什么都看不見……」他要是有雙顏以安那樣的眼睛,就能領著這些魂魄走出去,不用掛在這里,無依無靠。 顏以安皺眉頭,伸手扯起大哭的道士,「祂們沒怪你?!顾f,這些嬰胎怨念深重,本來是猙獰腐爛的模樣,卻在明玄面前一個個變成沒那么血rou模糊的樣貌。 言不殤說,那是怕嚇到明玄。 「難得看到這些孩子這么通人性?!寡圆粴懚号渲幸粋€小囝魂,「你也想看嗎?」他問的是花景蘭,「柳樹想跟你道歉,伊不是故意要纏住你?!怪皇强催@些孩子在這邊太久了,想引來人注意,抓不到能看見的顏以安,只好來抓花景蘭。 花景蘭撇撇嘴,并沒有很追究這件事,反正也得到顏以安的親親抱抱了,沒什么好奢求。相比之下,比較想要把掐他的傢伙抓出來毒打。 言不殤笑得很開心,說花景蘭這樣的人很少見了,這世界應該多一點遵循巴比倫法典的人。 花景蘭很開心地點頭,對啊,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那個掐死他的人,他一定要搗爛他的口舌。 顏以安本想糾正對方是漢摩拉比法典,但想想還是閉上嘴。 算了,他開心就好。 「你想找到兇手嗎?」言不殤笑瞇瞇地問花景蘭,「想的話,我們可以現在就去找?!?/br> 花景蘭想都沒想,看著初升起的太陽,還有躲到樹蔭底下的顏以安:「晚點吧,太陽太大了,以安會曬傷?!?/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