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上)玄虛明玄
還沒踏進旅店內,顏以安的腳步在門前一頓,回過頭來,看向門外一片黑。 雖然半個人都沒有,但是鬼倒是有不少。 顏以安搬了張椅子在外頭坐,耳邊聽見里頭的旅店老闆在大廳講鬼故事,沒隔多久,郭境就跟花景蘭搬著凳子出來,一左一右坐到他身邊。 「老闆說的太無趣?!构称财沧?,什么晚上爬床的女鬼、或是水里抓交替的水鬼,他都聽過無數遍了,寧愿陪著顏以安看前頭一片暗暝,雖然不是很明白顏以安眼中的世界,但他愿意跟著一起看這片虛無。 「是啊?!够ň疤m拉過一旁的蚊香點燃,接過顏以安遞過來的薄外套保護他白皙的小腿,「還是我們以安說的比較好聽?!?/br> 顏以安沒說話,畢竟是真的,比較有臨場感。 三人沒多說話,夜風吹過,顏以安有點想睡,聽見耳畔傳來兩個友伴放低了的嗓音。 只是還沒等他睡熟,撲面而來的腥風讓他驀地站起。 「以安?」 顏以安瞪著眼前的黑色人影,溼答答的,像從水里爬上來的一樣。 「滾?!诡佉园惨贿呎f,一邊把兩個友人往門內推。 那黑色人影濕黏,身上纏了不少水草,若是只有顏以安一人,可能會同它說說話,不過現在他身邊有鍋子跟小花,兩個大活人,一碰到鬼魅就要發燒,不可能讓這種事發生。 「以安,怎么了?」花景蘭跟郭境看著顏以安的表情,也猜出大概。 可惡,早知道就不要陰七月出來玩,還以為有以安鎮守,就不會有問題。 「祂想回家?!?/br> 顏以安沉著臉色,說他要出去一趟,要花景蘭跟郭境先回去。 兩人對視一眼,點點頭。 「以安,早點回來喔?!够ň疤m微笑,「不要看到美人就被騙走了?!?/br> 郭境在一旁鄙夷:「你在開什么玩笑?能騙走他的也只有你?!?/br> 顏以安跟兩人揮揮手,一人往水那頭走去。 「哎真是的,拜託千萬不要一去不回頭?!够ň疤m嘖嘖,手環著胸,不是很放心,從小到大都這樣,一個沒注意,人就跑去了他們去不到的地方,想追過去都沒辦法。還是兩人哭著告訴他,以安你走太快,凡人跟不上,顏以安才盡全力待在人間。 「小鍋?!够ň疤m坐回顏以安的椅子上,「我看見梅家人了?!?/br> 「那又如何?」郭境不知道世家大族之間的恩怨情仇。 花景蘭滿臉憂愁,「聽說梅家的小姑娘很漂亮——」 「你少來了?!构撤藗€白眼,「這里沒一個贏過你?!?/br> 當天晚上,顏以安很晚才回來。 回來時,他全身都是水,像去河里游了一圈一樣?;ň疤m跟郭境對視一眼,什么話都沒說,從顏以安行李箱里抽出換洗衣服,把人推進浴室里,一個洗頭一個洗身體,拔了外頭幾把榕樹葉給他洗臉。 「以安,看到什么了?」花景蘭負責洗身體,挽起袖子在精實的rou體上面左搓右搓,沒有看漏上頭的黑手印。 這種事情以前常常發生,他們也都習慣了。顏以安有時候會被鬼牽出去,回來就像現在這樣,很疲憊的眼神,連動都不動,沒人理他的話,他甚至可以就這樣沾著一身水在門口坐一夜。 「……女鬼?!诡佉园蔡ь^看著浴室頂,上頭的溺亡女鬼對著他笑。 「這里都是孩子?!顾f,黑色影子領他到了水邊,然后就不見蹤影,只有他一個,趁著微光看見了柳樹上面吊掛著的東西。 他游過去,只看見滿樹系著紅繩,紅繩底下綁著胎兒,而柳樹枝葉像托著自己孩子一樣,把那些還未成形、或者已經半大的幼子摟在懷里。 叮叮噹噹的,隨著風擺動的柳枝,發出了鈴鐺的聲響。 「以安乖?!够ň疤m哎了聲,他就知道柳樹有問題,「沒事的,我們都還在?!?/br> 顏以安點點頭,看著窗外夜色,突然說他想回家了。 郭境跟花景蘭對視一眼,眼中有擔憂。 「以安、以安,再跟我們多玩一下?!?/br> 「一下下就好,先不要回家?!?/br> 前一天發生的小插曲沒有影響到乙班出游的心情,隔天一大早,所有人成群結隊地起床出門買早餐,促進完村莊經濟發展之后直接朝著河畔撲過去,跟在后面的郭境要攔也攔不住。 「景藍……」彼時小鍋子班長衣服才換到一半、內褲都來不及穿,套著褲子就飛奔出去想阻止一群人到水邊去,卻只見到眾人絕塵而去的背影,沮喪地回到他們同住的四人房。 花景蘭在梳妝臺前抹乳液,聞聲抬頭看了一眼小鍋子班長身上的碎花褲,「小鏡子,你穿到本宮的睡褲了?!顾嵝颜f道,雖然小鍋子要穿也不是不可以,但郭班長身高跟花公主相差了有十公分,他擔心穿著自己碎花褲子的小班長走沒兩步就會被絆倒。 郭境喔了聲,脫下碎花睡褲摺好放回一旁行李箱里,「以安還沒醒嗎……」他求救的目光看向最角落臥鋪還高高隆起的一團棉被,想也知道那就是顏以安,賴床可以賴到傍晚天暗暝,每天早上光是要把人從床上挖起來就是場戰斗,他跟花景蘭兩個征戰十年,還是沒攻下顏以安可怕的睡意,最終只好安慰自己小孩子要睡才會長高長壯,執著地不承認是自己潛意識里就是想看以安寢時平靜安詳的睡容。 「要是以安在,那群傢伙才不敢亂來?!构痴f,那群欺善怕惡的傢伙,一看到顏以安就只會點頭說好,從來沒有不聽話過。 「我記得你才是班長吧?」花景蘭挑了眉,今天不打算化妝,想來等等到了水邊也會被拖下水,「你跟他同房沒有五年也有十年,不知道他天打雷劈也叫不醒嗎?」少了外物的掩飾,花景蘭的五官沒那么柔和,但他本身底子就好,就算當不成淑女,也是個溫文儒雅的帥哥,要是不會罵臟話那就更好了。 「說的好像你沒跟他睡過一樣?!构澈呗?,伸手過去推了推,想要進行最后的掙扎,「以安、以安?!?/br> 那團棉被發出含糊低吟,不耐地蹭動一下又不動了。 「別叫了?!挂呀浿b完畢的花景蘭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拉上落地窗窗簾,讓整個房間又更陰暗了點,「沒用的?!顾呦蚬?,攬過對方一百六十公分的肩膀,把對方的腦袋輕柔按到自己肩上。 「境兒,你看?!蛊ぷ?,花景蘭發神經,「我們的孩子睡的這么熟?!?/br> 「景藍,同性不能生殖?!构嘲嚅L順著對方靠上肩頭,嘴里還努力想糾正一下友人錯誤的健康常識,但并沒拒絕跟著對方一起瘋癲。 「境兒,你看看?!菇裉斓幕ň疤m是神鵰俠侶,他是神雕,郭境是俠侶,「我們安兒,多么怕太陽?!?/br> 郭境張嘴欲駁,不過又閉上嘴巴。 花景蘭說的沒有錯,剛剛還窩在棉被團里把自己裹成一顆球的顏以安在房內暗下后如同水中延展出去的水草,無意識地伸展修長四肢,雖然是良辰美景,但兩人都只注意到以安小朋友的不同。 躺在床上的乙班小飛魚像怕把自己曬成飛魚乾一樣躲著太陽,卻在碰觸到陽光烘曬過的被褥時留戀地磨蹭兩下。一絲陽光透過窗簾縫隙在床上拉成一線,光束正好刻在顏以安朝上攤放的掌心。 顏以安的手指握了握,握住了光,什么都觸摸不到,可他卻還是執拗地抓緊了不松手。 「唉,孩子的爸,怎么辦?」郭老父親嘆口氣,為子入戲。顏以安下手不知輕重,一定會抓傷自己,要是現在他們有時間,一定會一左一右牽緊顏小魚的手,不讓他反傷自己。 然而他們眼下有更重要的、攸關家國興亡的大事必須去做,只能忍痛放棄這個睡回容覺的大好機會。 花景蘭皺起眉頭,眼神四處梭巡,顯然也是想到這個天大的問題。 「找其他東西塞進去吧?!瓜氚胩?,花爸爸終于找到適合的辦法。 兩人找來從無明子攤上拿來的香包,掰開顏以安掌心,好不容易才把香包塞好,顏以安仍舊睡死在那里,半點反應都沒有。 「唉,這乙班怎么辦?」郭境憂國憂民,顏以安昨天才說過,這地方有不少「東西」,叫鍋子班長盡可能阻止乙班下水玩命,其他旅客他顧不到,不過乙班得顧好。 但現在他區區郭班長,有負顏大帥軍命,讓那群小笨蛋玩水去了。 「這不是還有神鵰俠侶雙人組嗎?」花景蘭手支著臉頰趴在床邊,趁機揉了兩把顏以安亂糟糟的頭發,「以安乖乖睡?!顾春帽唤?,拆下自己手環,連著郭境的平安符也放到顏以安枕頭旁邊。 「以安乖,小鍋子跟小花花要代你出巡啦?!?/br> * 日上三竿時,顏以安從床舖上睜開眼,眨了兩下眼睛,跟天花板的偷窺女鬼對上眼神,又打了個哈欠,大腦這才算是真正完成開機。 「早?!顾亻_口,空氣中無人應答。 「嗯?」洗漱后摸過被放在床頭柜的眼鏡戴上,顏以安掃了眼房間就知道自己兩個竹馬都不在,只留了幾樣東西在枕邊,還都是很眼熟的東西。 顏以安覺得自己好像還能聽見花景蘭的聲音在耳畔說:「以安乖?!?/br> 雖然半夢半醒間都會誤認成是父母的嗓音,但只要用理智跟膝蓋稍微想想,就會知道那不科學也不實際,要是發生了,顏以安估計還會當成是鬼故事。 收好平安符跟手環,整裝待發準備出發的顏以安在房間門板上找到一張紙條,紙條上面大大畫著一朵帶花的鍋子,鍋里還有條安眠的飛魚,紙條的另一半,畫著一群悠游河中的小魚。 意思不言而喻,小鍋班長放乙班的去游水了。 ……算了。 顏以安看了眼頭頂晃蕩的女鬼,下意識地伸手抹去女鬼發稍落下的水滴,雖然那都是另一邊的東西,對「看不見」的人來說都是幻覺,但對顏以安來說,這些都是真。 顏以安看了一眼被自己抹下來的「水珠」,鼻腔內隱約嗅到了河水與濕土的氣味,隱約還帶著點乳香。 女鬼被泡爛的五官扭動了一下,傳來幾絲喜意,應該是看顏以安狼狽抹水看得很開心。 「……我走了?!?/br> 顏以安對女鬼說了聲,拿上花景蘭特別留給他的蕾絲陽傘離開。 ——一路走好。 * 問了旅館大廳的員工,顏以安打聽到這村莊確實是沒有廟宇,唯一的道觀在十幾年前就關了,現在村民要求精神信仰只能去隔壁村,不過公車班次多,也沒什么不方便。 道觀? 顏以安聽過這個詞無數回,這還是第一次有機會碰見實物,問清楚道觀位置,又拿了張觀光導覽圖,這才撐著傘出發。 「小弟,你要不要換把傘撐???」旅館員工見人躲的彆扭,出聲詢問。 這不能怪他,顏以安畢竟也有一百七十幾公分,四捨五入都要一百八,那把小洋傘說小,就真的是小,花景蘭自己撐綽綽有馀,可顏以安沒有花景蘭那樣纖細,撐起來有大半身子都會曬在陽光底下當魚乾。 「不用,謝謝?!诡佉园矒u搖頭,「這把很好?!?/br> 「這樣啊……路上小心點欸?!巩吘故切〈迩f的旅館,員工都是這邊土生土長,人也熱情,又塞了兩個早餐的饅頭夾蛋到他手里,才揮揮手放人離開。 玄虛觀在村外步行十五分鐘的小坡上,正好趕在顏以安曬成乾之前成功抵達。 看來確實是荒廢很久。 顏以安想著。 玄虛觀面積不小,三進院落,標準的四合院形式。顏以安從小到大長在水泥叢林里,對四合院的印象只停留在觀光網站上的照片,第一次看到這種建筑,滿腦子只剩一個感想:好破。 不是顏以安要說,這地方著實破敗,雖然看起來有人打掃,沒有雜草垃圾,但所有廊道柱子,要嘛掉漆要嘛缺角,修補的痕跡看得出來修繕的人手藝很糟糕,完全是個生手。 顏以安還在中庭看見高高掛起的曬衣繩,把道觀當作曬衣場。 不過還好,沒什么大不敬的問題。 顏以安眼力好,rou眼視力只有零點五,但通靈眼視力卻有二點零,要是摘下眼睛看過去,整條街道上人比鬼還迷離不清。 他踩進前院就注意到了,這座道觀半點靈氣都沒有,沒有神祇駐扎,但野鬼也沒往這里聚集,想來這道觀是生人居住,不是神居也非鬼宿。 即便如此,這里的主人還像不知實情的樣子,將正殿神桌上的神祇塑像小心修護,細細點燭奉香,香火氣味在空氣當中瀰漫不去。模糊了正殿神像的面容。 顏以安不怎么入宮廟,認不出這是什么神明,只知道這神像濃眉大眼,一臉兇樣,大概是哪方武神。 ……這樣,也沒用。 顏以安頭痛,本來內心打的算盤是來找這一地的土地神說說道理,讓懈職的神祇回去管管一地孤魂野鬼,別把他們乙班拖下水。 但現在一看,這地方,本就是無主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