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青青陵上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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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本朝臣子提起這位御宇多年的天子,躲不開其嚴苛的吏治、雷霆的手段。其統攬朝政,事必躬親,刑罰嚴峻,貫徹治下逾二十年。 與其動蕩的治下手段和開邊的熱切激情相比,這位天子的后宮稱得上乏善可陳。 由于他強烈反感前朝后宮相互交通的行徑,對后宮侍從要求及其嚴格,外人只能從他統治期間的幾次大赦天下文書中,探知他宮中至少有一位梁夫人,膝下多名子女,從姓氏和其入宮時間推算,多半出自天子母族。其后母憑子貴,入主中宮。 這位梁皇后很神秘,只在皇后親蠶禮上出現過。根據觀禮諸位貴婦人的說法,這位中宮個性和婉,言談間絕口不提朝政,更無與臣下交結籠絡之意。然而其容貌的確驚艷,氣質出塵,有傳是梁氏收認了民間絕色做養女,目的就是牢牢占據中宮之位。 這位梁皇后卻未能給梁氏接續外戚的運氣。孝明太后薨逝未幾月,梁氏坐罪株連,丞相武陽侯跣足入宮謝罪,被貶官去職,此外獲罪流放的族人,更是數不勝數。 一夕間梁氏徹底倒臺,朝廷間一度認為梁皇后中宮之位難保,有人投石問路,上書請求皇帝廢太子,也有人旁敲側擊,提請廣開后宮,納選德才兼備的嬪御,勿令中宮母儀失德。 最終皇帝均不納言,大發雷霆,當廷斥責上書之人,居心叵測,私揣上意,是貪功謀私之舉,立即下詔笞責流放這幾名臣子。 群臣在此事上就此噤言,以免再觸碰皇帝逆鱗。 盡管臣下對這位天子畏懼,卻也不敢多有怨言,比起先皇,今天子貶抑外戚,用人不拘一格,他的勤政屬開國以來皇帝之最。 從他徹底親政大權獨攬,到病重之間二十余年,只輟朝過兩次。 一次是太后薨逝。子哀母逝,是為孝道。孝明太后和皇帝母子不和的謠言流傳多年,偶爾還有舊臣記得當年兩宮相爭的焦灼局勢,時隔多年塵埃落定。 另一次是蕭山公主早夭?;实弁蝗恍驾z朝叁日,據傳為此損膳減食,面色消減,舉動頗為蕭索。 皇帝李霽在含涼殿里陪著皇后。作為一個屢屢派遣繡衣史暗查百官行跡的人,他很清楚臣下的議論紛紛。 皺著眉,揭開帷帳,他看見阿環面色蒼白地抱著蕭山公主的小繡襦流眼淚,雙唇失了血色,瞳光渙散。他一霎那心也揪起來,俯身抱緊榻上的阿環。 她流著眼淚伏首在他懷間低語:“妾的孩子沒了,妾活不下去了……” 李霽不免想起從前親造的孽業,孝明太后的喪子之痛。是報應么? 他絕不能承認世上有這回事。只好痛苦地緊抿唇,沉聲道:“悲愛無益,你說這樣的話有失身份,該為太子振作?!?/br> 阿環看了他一眼,終于無奈地不做聲了,她在這個對事冷峻堅硬的男人身邊待了一輩子。偶或她也會想,孩子失去了,他有沒有為之傷心難過呢。 他對待幾個孩子,就好像銅心鐵鑄的傀儡人。小皇子早早被派去齊國就藩,再不許回京。那一天甚至李霽還在上朝,讓人頒布封王詔書,沒有見小皇子告別的一面。聽著車馬轔轔遠去,她忍不住在殿室當中放聲哭嚎。 二十幾年流水一樣過去,潺潺地磨平了鵝卵石的棱角,消挫了深宮之中的提心吊膽、光陰如梭。 而今阿環已經淡忘了,她著麗裝華服,梳高髻凌云,風雨已過,不記得自己曾經那樣抗拒掙扎。 她坐在天子病榻前。 李霽身體一向很好,酷愛冶游射獵,可是一病下卻如山倒,一開始還強自振作起來批閱奏章、接見群臣。后來徹底不成了,叫皇太子李岱到他前殿監國,還不肯放手,要太子每日必事無巨細匯報。 阿環想到這里,淚下連珠,她疑心她半生的提心吊膽都源自他愛權力遠勝一切。 李霽躺在病榻上,享國多年,其實還有很多遺憾,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 他叫人把虎符拿來,放到她手心里。 “妾不要這個,這是天子的用物?!彼耘f保持分寸,絕不敢默認此物歸太子所有。謹慎從事是她二十年來屹立深宮自保的一大招數。 李霽唇邊溢出一聲嘆息:“朕從前是試探,這一回卻當真要托付了。這樣東西在你手中,朕走后,他們還會愿意尊重于你?!?/br> “你可千萬別讓岱兒為難?!彼Ф?、萬囑咐,諱莫如深地想起年少往事。 終于還是握緊她手,虎符在她掌心硌得生痛。 阿環心下大慟,撲到他身上痛哭:“我不要你托付給我,也不要什么尊不尊重的,他們愛做什么,做去便是了?!?/br> “唉,你真是——朕知道你一直不安,對朝政亦非一無所知,在朕面前掩飾。朕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你不干涉,也就罷了。從今往后不能再犯傻了,做了太后要恪守本分,沒人管得了你,就容易被jian人佞臣盯上利用,做出傾覆國家的事情來?!?/br> 她扶他起來,一口一口喂他喝藥。眼淚掉到藥湯里,遭他嫌棄:“藥都被你哭咸了,朕還怎么好得了?!?/br> 阿環終于答復他:“你怎么會好不了?御醫都說你只是欠調養?!?/br> 他伸出手來,問她:“你不是會診脈嗎?再來為朕診一次吧?!?/br> 這是他的皇后一生中為數不多拒絕他的時刻。她渾身顫抖起來,珠釵玉簪抖動在她發梢。 二十年來,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坦誠直白:“我無父無母,早已經沒有親人了。說實在話,世上只有你和岱兒他們是我最近最近的親人,可是,你把我困在這個地方,困在你這個人身邊,偏偏就最沒有辦法講親情。這么多年了,我生怕行差踏錯,成為你皇權的阻礙?;蛘哚穬核麄兡睦镒龅貌缓?、做得太好,都會變成過錯?!彼奈鋈粌A瀉而出,滔滔不絕,“我只是想愛你而已,我不知道為什么愛一個人這么難,保全周圍的人這么艱苦。你還要說這樣的話,讓我更難過!要是你說你舍不得我,舍不得孩子,想再活一百年、一千年,也許我心里還會好受一點?!?/br> 她的眼淚灑滿他浸染藥氣的襟懷。李霽凝望著她,張開口,竟然不知道說什么,許久了才訥訥道:“朕知道你對朕有怨言,其實朕也難做,朕難道不是高處不勝寒。如果放你走了,朕會孤獨得受不了的。朕第一次見你就很喜歡你,想留你在身邊。這么多年朕力排眾議,只有你一個,為的是你不會擔驚受怕。朕自覺沒有虧待你……” 可能是因為太虛弱了,他難得在她一番訓斥似的真情流露面前,露出了脆弱的一面,有些委屈地為自己辯解。 最后只余下喟然一聲。 山陵傾崩,只在數月間。宮人哄哄亂亂地預備天子晏駕用物,臣子紛至沓來,進出玄元殿,聽憑天子交代囑咐。在紛亂地間隙間,她撫平他緊皺的眉頭,她知道,他其實很怕疼。 唉,以后再也不會疼了。她俯到他耳邊說:“我會常去看你,我永遠忘不了你。你在地下也不要忘了我,好嗎?” 李霽已經沒有說話的力氣了,捏了捏她的手。 皇帝崩逝了。焚燒先帝的遺物時,新晉的皇太后突然哭喊著沖進火里,幸好眾人眼疾手快救下了她。 說來也離奇,先皇在時大家戰戰兢兢,崩逝后卻也不情不愿地給他商議入奉宗廟,到底承認他這一輩子竭心奉國,撥清亂象,開疆拓土,上宗號為“肅”。 新皇登基后就更離譜了,仗著新帝個性寬和,臣子們逐漸開始言必稱“先帝”,大贊先帝赫赫威風,滔滔武德。盡管先帝當年在時,他們突然被傳召入宮,都會被嚇得和家人交代后事。 新踐祚的陛下只好把皇太后請來。太后的發髻被燒毀,包著綢巾從簾后走出,面色沉痛地說:“如果先帝在,也會支持陛下的決議!” 因著那一場殉赴火海的表演太過驚人,太后如今坐擁重大的政治遺產,群臣們誰也不敢說自己比太后更懂先帝。 新帝在皇位上沒坐幾年就猝然崩逝。他的寵姬嚇得摟著尚未冊封的大皇子,連夜去太后宮中。太后手握虎符,詔令兒子齊王登基只在一念之間,那樣大行皇帝幼子恐怕皆難保全。幸好此事并未發生。 幼帝登基。太后升格太皇太后之后,梁氏并未將虎符移交。這是眾人沒有想到的。 一向看似毫無權力欲的梁太皇太后宣布臨朝稱制。 梁氏不僅霸占了原本屬于皇帝的玄元殿,甚至還占據了肅宗曾經的寢殿起居。據她對臣下說,她能在玄元殿里感覺到肅宗的存在,每天躺在肅宗龍馭賓天的榻上,都覺得肅宗就坐在她身邊。她是遵循他冥冥之中的天意,奉行國策。這種神秘學說法令臣子們大為膽戰汗顏。 她霸占朝政的時間比上一個梁太后還要久,以至于臣下諫言,援引上一位梁太后激流勇退故事。然而這一位臨朝的梁太皇太后,任爾東西南北風,軟硬不吃。直到她臨死前才移交權柄。 有人奉承她,說太皇太后之功德足以單獨起陵,與肅宗遙相呼應。 但是最后梁太皇太后還是決定與肅宗合葬。 他在陵下大概會覺得很孤單罷,她是這么想的,倘若他知道身后她做的事,要怪罪她,那就讓他罵去好了。 閉上眼睛前,她最后想到李霽年輕時生氣的樣子,感到了一絲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