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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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霽伸手去戳她憔悴得缺乏血色的臉。 阿環本來倚靠在廊柱邊,她一宿不得安眠,心事沉重,此時累的眼皮打架,趁他論馬入了神,眼睛順勢合了起來,不知不覺入定,諸事不知。 被他驚擾,迷迷瞪瞪地睜開眼,囁嚅道:“嗯……陛下此言甚是,這真是一匹好馬……” 他對這已駕輕就熟的敷衍啞然失笑,竟沒生氣,只問:“你怎么站著都能睡著???” 阿環倚靠得手肘發麻,僵硬地揉了揉眼睛,答道:“妾從前在道宮聽讀早課,天長日久,練出來了?!?/br> 聽得他啼笑皆非:“幸好朕的百官臣僚,不曾在你那個道宮進修?!?/br> 他清清嗓子正色道:“一會兒隨朕行獵的武官侍從來了,可要打起精神來,叫他們知道朕在御馬上的用心,別跌了朕的臉面?!?/br> 阿環強自振作起來,重重點頭:“諾?!?/br> 聽得腳步聲漸近,幾個武官已穿戴革帶,披甲配弓而來,年輕的步履矯健,年長的精神矍鑠,氣質凜然,看得阿環不由一震,肅殺之氣撲面而來。 武官們恭敬地趨步面見皇帝,整齊地伏地跪拜。 李霽被他們環繞簇擁其中,一手挽馴服駿馬的韁繩,一手執珠重星連的長鞭。他目光挨次掃視著地面上低伏的眾人,俯瞰凌馭諸臣之上,淡然地微笑道:“眾卿平身?!?/br> 阿環的目光悄悄掃過這幫武官,幸好,大多她都不認識,分不清誰是誰。不知者不罪,就不必擔心在太后那里說錯話。 可惡的是,她最后忽然發覺那個陛下提起過的衛尉曹言也在其中,并且一眼認出了他。甚至還記得他掌管宮城禁軍。她胡思亂想起來。陛下當日和人說調換戍衛的事,這位大人知曉此事嗎?倘若他知曉,會與其他人泄露嗎?還是默許了皇帝動的手腳?倘若他不知曉,那他萬一糾察起來,又該如何是好?陛下能應對嗎?還是說他其實早已和陛下里應外合,就像她一樣夾在太后和陛下之間兩面行事,進退維谷? 她的思緒汪洋般止不住地泛濫開來,像江上浮萍,按下一朵,飄起一叢,急的她額頭直冒冷汗。再這樣想下去,遲早會在太后處說漏嘴的,你說錯一句話,株連得是陛下和一眾臣子們!她在心里責難自己,狠狠地逼迫自己把盤桓的念頭通通趕出神識之外。 不料此時皇帝與武官們相談甚歡,忽然猝不及防點喚她的芳名:“阿環,你想不想學騎馬呀?” 阿環心跳停了一拍,連忙拋下內心思緒。怔了一下,見他目光炯炯地斜睨了她一眼,連忙強作笑顏答道: “妾當然愿意。聽說御苑的駿馬從西域引進,日行千里,妾不曾見過這樣的新奇,還想以后能有機會一試?!?/br> 皇帝眸光在她臉上逡巡,終于展顏。阿環果然領會他意思,君臣相偕,一唱一和得多么流暢。李霽不覺心里快意,戲謔她道: “還不會騎馬,就惦記上朕御苑里的馬,這么高的馬背,不怕從馬上跌下來?” “妾——”阿環想了一想他要怎樣的答復,才回道,“妾斗膽要一匹它生的小馬,就不怕跌下來了?!?/br> 李霽笑了,揶揄她道:“還是你刁鉆,知道西域來的天馬,近來在朕的御苑中新繁育了數匹,倒正有適合你的小馬?!?/br> 此話看似輕描淡寫,眾武將聞言,心中百感交集。 皇帝先前輟朝多日,禁軍增派宮中值守,外人但凡留心,也知道此事不同尋常。如今皇帝再次出現在眾將眼前,絕口不提之前的事,還在興致盎然地關心御馬繁衍的事情。 君王的心志不曾改變。 還是有人機敏,率先伏拜恭賀皇帝。眾臣連忙跟上道賀,一時間連聲稱慶,皆是溢美之詞。李霽笑意淺淡,意味深長道: “本朝初高祖尚不能有純色的駟乘。而如今,朕也能擁享西域的良駒?!敝v到這里,他忽然有些慨然,慘淡笑道,“倘若廣加畜養,將這些御馬資補官軍,說不定當今邊境又會是另一番局勢呢!” 行軍作戰,最清楚迅捷的馬匹有多重要。歷經兩朝,戍邊多年的大將曹言,如今雖在禁軍中任職,親歷了玄元殿戒嚴之事,也不由為眼前這位年輕的陛下憂心忡忡。當日陛下在宮中情勢,他親眼所見,倘若陛下連自身都難以保全,何談變革軍政? 曹言隱約感到,今日陛下叫他隨行,絕不是簡單為了行獵。 皇帝輕捷地躍上馬背,打算前往上林苑新拓的林麓藪澤中。 阿環長出一口氣,感覺一道目光落在臉上。循著望去,只見皇帝騎在馬上,隔著諸臣遠眺她一眼,踞臨馬上,沖她微微一笑,便毫不留情地用力揮打馬鞭,調轉馬頭,一騎絕塵地消失在林苑深處。 “陛下,陛下!”段勝大喊,林中只剩下馬蹄踏踏的聲音。一徑兒宮人被留在原地,大眼瞪著小眼:“怎么辦吶,陛下周圍連個侍從都沒有?”周偃站在侍從隊尾答:“陛下通常自行馳駕長楊宮,讓那里的宮人備車回宮?!倍蝿俚紫伦鍪碌狞S門白了他一眼:“從前好沒規矩,萬一陛下出什么事怎么辦!”周偃答:“陛下說,咱們都跟著,獵物就嚇跑了?!薄澳銈兿氘斔κ终乒?,還打陛下的旗號?!薄?/br> 阿環躲在人群中,懶得聽黃門們之間扯皮。她總算不用御前唱和、和柔媚上了,不知怎么的,今日做他的臣子格外乏累。她現在周身酸軟,疲憊困倦,想尋個清凈地方躺一躺。 奈何太仆當真牽了匹小馬來:“陛下吩咐要下官為一位貴人備馬,不知是哪一位?” 御馬苑謹遵圣諭,派了一位年長宮女來,認真教她騎馬。 她心猿意馬地攀著宮人的手爬上馬背,小馬個性的確溫柔,輕輕地往前踱步,沒多遠,開始埋頭吃草。芳草清香,她俯瞰著小馬秀長的鬃鬣,握著韁繩的手微微放松,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然而,下一瞬間,她腦海深處猛地躍出另一副畫面,是母馬被剖開的鮮血淋漓的馬腹,險些嚇了她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