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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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女瞥眼看看那御案,未見得什么端倪,殿里頭也不曾有人來過痕跡,只得點頭稱是。 皇帝本來還借了她一角書案,教她共著案上那一卷樣本書寫。素女搖搖頭道:“不必了,妾都記得?!狈砉蛟诘厣?,開始默寫。 皇帝擱下筆,用起早膳,看她極諳熟地書寫道經,姿態虔誠,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兒,不過當下并未發作,只是點頭:“好?!?/br> 素女寫了許久,直到手有些酸了,才放下筆歇一歇。李霽勸道:“你也來用早膳罷?!彼嘏c點頭,收拾了地上抄好的數張。一仰頭,李霽已舀了一勺遞到她嘴邊:“張嘴——” 他喂得煞有介事、居高臨下,素女無法反抗,乖乖咽了下去。李霽見她低著頭,跪在他腳邊的樣子,突然來了興致,自己也不吃了,就一勺一勺給她喂,一碗拌了兔醢的粥不多時見了底。 聽見李霽持那只銀勺在澄潤的青玉碗中刮動,素女伏在他膝上,問他:“陛下不餓嗎?” “再去問尚食要就是了?!崩铎V淡淡答道。 那不就她又要再跑一趟了。素女心里微泛起一陣無言,這人溫存起來是真溫存,麻煩起來也是真麻煩,而且壓根不會考慮對面的麻煩,全天下都是他的臣下,任他予奪。 “想什么呢?快去?!崩铎V瞟了她一眼。 她站起身子來,學宮人樣子沖他行了一禮,去殿外找人。正好把換被衾的事又提了,一旁有個尚且懵懂的宮人問:“換了呀,不是昨兒夜間換過?!边@一語問得周遭年長些的宮人都在偷笑,素女在這片曖昧放蕩的笑聲中不知如何是好。還是從旁有人問: “貴人,陛下什么時候愿意見我們呢?” 素女愣了愣,想到皇帝在殿中抄經的舉動:“大抵,時日不遠了吧?!痹俣嗾f,也要犯泄露禁中語的罪過了,向檐下宮人們謝過,便匆匆回了殿中。 皇帝坐在案前,薄唇緊抿,寫字的樣子專注沉凝。素女站在一旁,看他用筆,覺得心下有趣。道士擅畫符箓,對筆間寸毫的把控自不必說,通常一氣呵成??墒撬\筆是另一種風格,脊背直挺,一手將袖口拂起,手腕轉動,行云流水,卻不至于過分飄逸,失了莊重。筆下的字橫若長河,立似松柏,古樸凝重。 和他在床上輕靡浮薄的作風還真不一樣呢。她盯著他筆尖,幾不可聞地一嘆。用上好的絹帛抄寫,且能讓皇帝如此認真地抄他最痛恨的經文,全天下沒有第二個人。 看來,他也不是想要一直困在這里的。 素女微微一笑,伏身去繼續抄寫。寫著寫著,腦海里浮現在玉真宮時的日子,也要抄很多經文,用斫來的翠竹,削成竹片,上頭細細密密地寫滿,再賣到山下信徒手中。當然不似宮廷中這樣,珍珠如土金如鐵的奢靡,抄經的房室里彌散著淡淡的竹子清香。師父就在她身邊抄,到閑下來時,悄悄收幾枚竹片到袖子里——她就知道,師父又要偷偷去續寫她那卷醫書了。 她垂眸暗想,黯然地握緊筆。殿外下小雨,陰陰沉沉,殿內的燭火搖晃,靜謐幽沉。 到薄暮時,兩人已抄的滿地滿案都是,縑帛被鋪陳開來晾曬墨跡,好似一匹流光溢彩的華裙攤在地上,甚是眩目。李霽累了,躺在她腿上,閉著眼睛。 素女用手輕柔地點揉他的額頭鬢角的經絡,為他解乏。垂頭看,李霽的睫毛垂在臉上,難得透露出一種乖順溫柔的秀氣,素女忍不住拿手去碰他的睫毛,被他一把抓?。骸安辉S狎玩朕?!?/br> 她抿抿櫻唇,正不知該說什么好,李霽睜開眼睛,伸手捏她的臉:“該罰?!?/br> “怎么罰?”素女失言,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正符此義。 李霽微微一笑,目若朗星,閃著狡黠的光:“朕得仔細想想?!?/br> 他頓了頓:“罰你幫朕多抄點,要摹朕的字,寫得一樣?!?/br> 陛下想偷懶了。素女無言以對,只好推辭道:“這可不行,陛下拿筆的姿勢都和妾很不一樣呢?!彼坪跤行瀽灢粯?,感嘆道,“唉,妾是個山野村婦,倘不是做了道士,連字也未必能識得。陛下這一筆一畫好幾個波棱,寫得太好了,妾不知道怎么學來!” 李霽頗自矜地說:“那是,朕的字一向很好?!蔽裟曜鎏颖O國,為不讓臣下看輕了他,苦苦練過,宗室群臣的盛贊也得了許多??墒穷^一回躺在一個女人腿上聽她夸,語極直率,嘴角幾乎壓不下去。 又怕被素女看見,豈不是顯得他很在意她的評價。只好從旁撿起一張縑帛,遮住臉,端詳著看:“小村婦,你的字也還可以呀,比朕想象得要好?!?/br> 素女笑笑:“別的還其次,抄經肯定是寫得最工整的,從前還要散給信眾讀,他們有的也不認字,還要減筆換字,甚至干脆打一個圈。妾這回雖則盡力注意,還希望不要混進來從前的習慣才好?!?/br> “哼?!崩铎V揣緊懷中她的手,“遇難則避,遇險則逃。這也算作傳播真義嗎?” 素女還欲辯護:“道以無心度有情,一切方便即是。倘若他們能從中尋到一星半點兒大道,不就很好了嗎?” 她闔眸,做出虔誠模樣,一時秀眼低垂,靜如一朵蓮花樣,不施粉黛,清漣婉轉。 李霽看她這副篤信模樣,心里不由得生出火來,盯著她紅艷欲滴的兩扇唇在講什么道什么法的,不知道是出于憤怒還是情欲,一心要迎上去,堵住她的口舌才是。還未成行,外頭大喊: “皇太后駕到!” 李霽面色一驚,連忙從她腿上掙騰起來,放下縑帛,伏身拜倒:“兒參見皇太后?!?/br> 這是自他臥病以來,第一次見到太后本人。 太后在向他走來。 李霽只能看見方扣翹尖的鞋舄,繡連綿不絕的云紋,纏枝的花卉里盤金線絳,依舊是這么精巧、這么華美。 他垂著頭盯著它,不禁幻想這雙華貴富麗的鞋履出入錦章宮,在幃前帳后接受官員議事,錦章宮一定熱鬧、繁忙,和冷清的玄元殿,天壤之別。錦章宮前熙熙攘攘,報奏呈事,殷勤來往的,是原本屬于他的百官臣僚。 他忍不住咬緊牙關,下頜線微微繃直,但終于,在太后發覺之前,強制自己放松了下來。 素女亦拜倒在地上,渾身出了冷汗,方才皇帝躺在她腿上,太后多半是看見了,不禁一窘。倘若要治她蠱惑君王之罪,她要如何辯白? 幸好,太后注意力并不在她身上,她徑直沖皇帝問話:“哀家許久未探視你,在做什么呢?” 皇帝答:“兒子在抄經?!?/br> 太后的目光從案上的縑帛上滑過,訝異令她的眉頭簇起:“你抄這個做什么?” 皇帝輕嘆一口氣,悵然地說:“兒子心亂,素女說,抄經能讓心清靜一些。玄元殿里冷寂,抄經文倒也打發時間?!?/br> 太后隨手拾起一張,端詳片刻?;实鄣臅拦Ψ驑O深,從前在東宮練得很辛苦,連芳姑看到了,也忍不住對太后講,娘娘,要不要讓殿下歇息一會兒呢,還怕勞累壞了呢。太后那時為中宮,則是一擺手,搖搖頭說,君臨天下,教化萬民,豈能不以身作則?心正則筆正,乃可為法。 前塵往事浮上心頭,太后一時無言。那時皇帝倒不曾怨恨她對他苛刻,還仍舊乖順刻苦,在她的教養規訓下,把書道練得技驚四座。 她嘴角流露出一點難得的輕松笑意,眼前不自覺飄起前兩天看禹王請安奏牘上的隸字,的確沒有皇帝的好。雖則都是她所出,天賦也分高下呢。 太后想到這里,吃了一驚——她近來總是不自覺將這兩個兒子比對。 她掩住心頭的想法,悠悠問道:“抄了這么多,可學到什么?” 皇帝斂容垂眸,答:“經中深意,兒子淺薄,豈能輕易探得?只是寫著寫著,心靜下來,許多事情興許就想得開些。好多從前執著的事情,如今看像是庸人自擾,反倒誤了他人性命,是不應該?!?/br> 太后冷冷地笑:“你能這么想,他們就沒有白死?!?/br> 皇帝在地上拜叩:“是——” 太后看了皇帝兩眼,形容是消減了一些,不過神色正常。披頭散發的,有些不莊重。她當然曉得,近些天皇帝隔絕外間的侍從,每天和那個女道士同臥同起,日子過得不像個正經皇帝。 不過拋開禮節,這實際上對太后沒什么不好。這段時間,她可以說難得地擁有了朝議決策上的安寧。比起他康健時候總要置喙朝政,一個病著的皇帝用起來順手多了。她甚至隱秘地希望皇帝的病永遠不要好。 皇帝像是勘破了她的心思,居然開口說: “太后,朕在這殿里,近旁無侍從隨御,從心自在,倒是覺得輕松得多。同素女一起抄一抄經,心里的百般雜念,也就稍稍平息了?,F在,兒子時常覺得,垂衣拱手,有什么不好呢,至少……”他面上滑過一絲痛楚,“兒子不會覺得,自己像是被厭棄了似的?!?/br> 他說到這里,身形一滯,終于下定決心,在地上深深叩了一下,請示道:“兒子常深感宮禁沉悶,朕以涼德,未能仰法先祖,克責生悔?!?/br>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在下了極大的決心: “請太后允許兒子退居柏梁臺!” 柏梁臺,乃是上林苑外離宮?;实郛斦嫦露Q心,要退居別殿,不再過問政事么? 在場宮人聽聞此語,無不捏一把汗,皇帝竟然自請退居離宮,這簡直是公然向太后表明,自己從此以后再不干涉政事,甘心做一個傀儡。 太后望著地上深深伏叩的皇帝,百感交集。他說那“厭棄”二字,實在令太后心下窘然,不禁想起昨日皇帝問宮人藥丸是何人所合,為此,堂堂天子竟然落淚。叫她聽聞稟報時,也不知是該感慨,還是該埋怨。 她又有些不平地想,對這兩個兒子,她一向是厚此薄彼,如果皇帝不是兩次叁番違拗她的意思,她何須如此? 太后眉頭深鎖,看不出她對此的反應有任何欣喜之意。相反,她嚴厲地說:“皇帝,不要再說這種胡話了!” 李霽抬起頭,聲音顫抖地喊:“阿娘,阿娘,兒子犯了這樣的過錯,為什么阿娘還肯原諒朕?” 外頭的雨聲瀟瀟,灑落在檐下廊間,倍添凄涼。太后面色嚴肅,心里暗自回答,這當然是因為你曾經是哀家付諸最多心血的兒子——事到如今,她竟然還懷抱著做一個慈母的幻想。 “好了,皇帝,今日的事到此為止。殿里的人有任一個膽敢將所聽所聞流傳出去,哀家絕不輕饒,聽到了嗎!”太后疾言厲色地環顧四周。 素女及周遭侍從都俯首稱是。 太后轉頭看向李霽,長吁一口氣。她這個兒子,究竟是真消停,還是假退讓,眼下不得而知。她目光緩緩落到皇帝身上,看似很和緩說: “你的璽印,哀家正打算著人送來。如今身子骨康健了,到底還是要將政事拾撿起來。成日價在這殿中胡鬧,算怎么一回事?” 皇帝掃一眼御案,面色坦然地搖一搖頭,伏拜道: “太后,朕的御案上遍布著抄寫的道經,哪里騰得出地方,放其他東西呢?軍國大事,有不能決議的,兒子再勉力過問罷?!?/br> 太后放松下來,問:“你這道經要抄到什么時候?” “待到太后壽辰,十二部經應該就能抄完了?!被实劬従徴f道?!澳転榘⒛铽I壽,不令阿娘憂心,就是兒子最大的孝順了?!彼戳搜鬯嘏?,請求道,“只要阿娘容許朕身邊隨從此女,旁的,朕目下別無所求——就讓兒子暫得這片刻的安寧吧?!?/br> 太后沒有回應,目光落在皇帝身上,幽嘆一口氣:“起來吧?!?/br> 太后走了。宮室重新變得空蕩。李霽跪坐著牽住她的手,素女才發覺他手心竟起了一層薄汗,為他擦拭。他眉眼微微壓著,不知在想什么。素女正欲開口喚他:“陛下……” 卻有一個宮人入內,是太后派來:“請姑娘到錦章殿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