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氏與神明的關系，與其說是供奉與庇佑, 不如說是各取所需。

    姬非命不免想起當年他第一次在商店街見到店主時自己的傲慢, 侍奉舊神多年, 不知不覺他也朝神明的行事風格靠攏了。

    姬非命回想他記憶里舊神冷漠的眼神和聲音，不禁與地殿里那癲狂嗜殺的瘋子形容作對比，難以控制地產生了生理性惡心。

    來自星域的機械人、半機械人，甚至原生人比在場的其他異世界人類情緒翻涌得更加激烈，最初得知店主在星域高價售賣書籍，要說心中沒有生出怨氣，那也有點過于反人性。

    但是看到人類時期的店主被無端反復虐殺的場面，他們不禁想到店主在貫島時就極其厭惡星域那套開腦洗記憶的惡劣風俗。

    她并非生來就強大，星域人深知精神困境所帶來的無盡痛苦，若是他們中的任何一人，不要說被虐殺九萬次，只要精神崩潰一次，或是大腦被打開一次，終生難愈。

    店主在貫島活動時，悉心挑選合適的書籍；無論對方身份為何，耐心接待每一位顧客；她的眼睛里仿佛永遠沒有陰霾，她總是溫柔又寬和的注視著每一個需要幫助的客人。

    推己及人，他們開始認同店主的思想，他們愿意理解她的痛苦，他們希望成為她的支柱。

    ……

    至高神殿之上，金越擰眉看著那些金光閃閃的字符，比秋日田間迎風搖曳的麥穗還刺眼。

    祂真的搞不懂凡靈，為何看到那個野神那樣狼狽不堪又丑陋無比的成神過程，剛才已隱隱動搖的信仰復又堅固如初。

    不止如此，凡靈對野神路遙的信仰比方才還要堅固，已是堅不可摧。

    逐繁難以接受眼前的狀況，祂想起剛才路遙在祂自稱是赦天監神時的輕蔑模樣。

    不知為何，慣來平靜無波的內心起了波瀾，升起幾絲說不清的羞惱。

    監神確實有照顧、庇佑下神之責，可赦天魔種出身，又以弒殺神明為職責，本就是下等中的下等，祂不過領受主神梵天神諭負責監視弒神，要不然祂如何會對一個孤野出身的魔種處處關照。

    既然野神路遙那么喜歡下等魔神，且看她如何登上這監神山，得到她想要的至高神位。

    監神之位，而且是至高神殿里主神的監神，可不是一個區區野神籠絡些許信仰就能輕易得到的位置。

    逐繁正如此想著，路遙已經快爬到山頂。

    虛空之上，被黑色荊棘纏繞的神座散發出極其不詳的氣息，若隱若現。

    轟——

    轟——

    轟——

    三道黑色巨門從天而降，擋在路遙面前。

    逐繁愕然，監神試煉居然真的被開啟了。

    因慘死匯聚怨念而得神道的野神，竟然真得到了神山的認可。

    至高神殿之上，金越也萬分不可置信。

    區區野神，妄想成為真正的監神，說出去都要惹人笑話，可她偏偏開啟了監神山，如今連三重試煉門都出現了。

    主位之上，梵天微微蹙眉，但沒有動。

    金越道：“弒殺主神以取神格、以怨氣聚神形，又沾染深淵之力，生而為邪道，根本不可能通過試煉?！?/br>
    祂話音方落，見自審判開始一直坐在下首的諸神紛紛起身，竟緩緩走下神殿。

    深海女神的魚尾已化作雙腿，神袍著身，祂順著坐席走過去，抄起種有芙拉女神的花盆。

    黃金之國的神明墨祝一手抱著尼特安大陸的神樹，又把明日市的偽神章魚人偶塞到花盆底下，另一手抄起星域那本代表神明的書籍，快步走下神階，追上前方的眾神。

    眨眼間，神殿之上只剩主神梵天，主審金越，以及未置一言的雪稚。

    眾神站在命運與死亡之后，臉色各有不同。

    不可否認，祂們都對即將開始的神山試煉抱有濃厚的好奇心。

    真正的監神，可不是監視、限制神明的同階神，而是庇佑神、保護神，甚至可以溺愛神，受神仰望的存在。

    今日之前，眾神其實都不知道路遙的目標是監神。

    她大概打算成為弒神的監神，只是弒神在神界的地位雖尷尬，仍是至高神殿的主神之一。

    而弒神本身神力強悍，要成為祂的監神，必須擁有凌駕弒神之上的神力與信仰，神山試煉怕是并不簡單。

    監神山下，命運女神的絲線忽而朝山巔奔涌，叩開路遙面前的第一重試煉之門。

    不久后，金色絲線如退潮的海浪，卷著一只漆黑的匣子自門里退出。

    巴掌大小的黑匣如一只孤舟，在金色的河流里飄搖，慢慢悠悠撞到命運女神腳畔。

    神山試煉第一重，審神格。

    路遙在弒殺舊神的時候獲得神格，那時只是眾神鄙夷的最底層野神。

    剛成神的路遙是怨氣、恨意、殺戮的扭曲集合體，以世人恐懼的深淵姿態臨世，但是在殺死舊神后短暫恢復神志，沒有被殺意和怨念繼續cao控，或者說她的執念深得可怕，失控之后還能回想起初衷，恢復冷靜地繼續安排身后事。

    但僅憑此，遠遠達不到成為監神的門檻。

    若把神明當做一種職業，神格、神力、信仰作為審察神明資質的考核點，野神出身的路遙起點實在太低太低。

    命運女神彎腰，從命運之河里撿拾起黑匣，這里面大概裝著審察路遙神格的資料。

    黑匣開啟，和命運女神撥弄金色絲線時相同，屬于路遙的記憶浮現在眾生腦海中。

    只是和任由命運女神隨意拾取的金線不同，黑匣中存放的是路遙的秘密，其中有此前連命運都不曾探知到的過往。

    如有實質的雪粒子撲到臉上時，無論是眾神還是凡靈皆是一抖，又是這個破地方，他們只是看了兩遍都有ptsd了。

    千門山上，路遙虛撫陸銘瀟發頂，說出那句“什么都如你所愿”時，她就已經是弒神赦天的監神。

    準確來說，路遙決定成為陸銘瀟一個人的神明之時，她明確了自己的神道，不再是受欲望驅使的下等孤野之神，而是神界通常意義上的監神，作為照看、庇佑弒神赦天一人而存在的神明。

    所以在逐繁自稱是赦天的監神時，路遙難以克制內心深處涌起的憤怒和輕蔑。

    彼時陸銘瀟并不知曉自己有了真正的監神庇佑，也不知道他的愿望被自己的監神回應，仍舊死人一樣守著心愛之人的殘軀，任由風雪落滿身。

    路遙決定實現陸銘瀟的愿望，回應之后卻發現一切沒有她想像的那樣簡單。

    難怪他哭得那么慘，他的命格和運格都是下等中的下等，注定一生孤寡，偏又命硬，還擁有無盡壽命。

    路遙呆呆坐了好半晌，不知道該怎么下手。

    不過這家伙身上有個有趣的小東西，利用它或許可以為他積攢福澤和運力，再配合祂付出的代價，只是耗費的時間精力多一點，祂的愿望確實可以實現。

    反正這家伙命長得可怕，多等幾年也不礙事。

    路遙想清楚后，就準備動手改造依附在陸銘瀟身上名為“圓夢”的小東西。

    四周忽地一陣死寂，可怖的氣息自四面八方涌來。

    路遙起身擋在陸銘瀟身前，厲聲喝道：“誰？滾出來！”

    逐繁看清自黑暗中走出的兩道身影，臉色驟變，朝命運女神看去：“你不是說深淵女神已隕落六千年？”

    命運女神沒有理會逐繁，多少年沒有遇到這樣難以勘破的命運，祂正有興致，沒什么心思搭理逐繁。

    命運女神在無神之地見過深淵和天影，祂知道那時候的深淵女神已經極度虛弱，強留一絲虛影游蕩在人世，怕是還有什么未盡之事。

    然而那一次路遙也在，路遙被無神之地規則禁錮、近乎變成普通人，卻也沒有被祂尋到哪怕一絲一毫破綻，原來這三人這么早就有了勾連。

    深淵、天影與一個剛出世不久的野神能有什么利益關系？

    命運女神難以克制興奮，即將窺探到深淵秘密的預感令她渾身顫栗。

    面覆黑紗的美艷女性和形如惡鬼的強壯男人走到路遙面前，看不清兩人的真實面容，但路遙感覺到他們都在看倒在她身側的青年。

    良久，黑紗美人微微抬頭，似乎在看路遙：“吾名深淵，你因我兒赦天的緣故化為深淵的一部分，如今已是深淵上下除我以外，最厲害的存在?；蛟S將來，你有資格接任我的神位?！?/br>
    陸銘瀟，神名赦天。

    深淵女神與不明魔物天影的孩子。

    路遙得知身側哭得慘兮兮的青年是神明之子并無異色，她其實沒什么概念。

    倒是審判大殿里，逐繁和眾多不明內情的神明驚訝不已。

    “深淵女神居然有孩子？”

    “難怪赦天有弒神之力?！?/br>
    “天影是誰？從沒聽過這個名字?！?/br>
    “梵天主神知道赦天的身世嗎？”

    逐繁最為震驚。

    赦天怎么可能會是深淵女神的兒子？

    那可是不入至高神殿的三大主神之一。

    無論神魔，切記不可直視深淵。

    逐繁不愿意相信赦天的身世。

    而雪山之上，路遙、深淵女神和天影已經圍著陸銘瀟坐了下來。

    深淵瞧著被兒子抱在懷里的殘肢：“這是你？”

    路遙一臉茫然：“不知道啊，好像是對他很重要的人，哭了好久了?！?/br>
    深淵女神：“你既是我兒的監神，打算如何做？”

    祂和天影其實看到了剛剛她回應赦天祈愿的一幕。

    逐繁聽到這句，雖根本沒人注意祂，仍覺得臉有些火辣。

    深淵女神竟然承認一個野神是赦天的監神。

    再想起不久前，路遙質問“你是赦天的監神，那本神又算什么”，有種過去的巴掌追來突然扇到臉上的感覺。

    正在此時，凡靈的心音漏了幾句出來——

    “哇哇哇！原來路遙真的是赦天的監神，那剛才那個大姐在頤指氣使什么？”

    “兇的咧，誤導我。我剛真以為她是那個什么監神？”

    “對大姐一點興趣都沒有，只想快點知道后來怎么樣了，異世界商店街又是怎么回事？”

    ……

    深淵女神和天影現身，好像只是為了教導剛成神不久的監神如何為神。

    深淵女神：“神明統領四方，常有兩種方法收集信仰。一是如深淵、死亡和命運，施與萬物恐懼。因為恐懼，凡靈就會祈愿、渴望庇護，信仰神明。二則如一般世界的主神，施恩于凡靈，獲得供奉。你如今也算是本神的孩子，身負深淵之力，不若施與萬物恐懼，逼迫凡靈信仰你以獲取神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