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惡女
橘真理是貧民窟里最出名的孩子 其中原因有三,一是她那張漂亮的臉蛋,二是與美貌呈正比關系的兇殘程度,第三點則是她的家庭…… “老子的酒呢!小畜……”從房間里出來的中年男人搖搖晃晃地推開門,身軀仿佛浸入酒瓶里的海綿,從每一處膨脹的毛孔中擴散著難聞的酒精味,侵蝕著每一寸空間。狹窄的居室隔音效果極差,不久便從隔壁傳來鄰居的怒罵 將客廳強行分割成兩部分的薄木板后走出來一個瘦小的女孩子,他不得不收回后半句,被宿醉侵蝕的大腦瞬間恢復清醒 橘真理提著菜刀看向他,刀身側面不輕不重地拍了拍手心 邋遢的中年男人下意識后退兩步,捂住胳膊上的疤,臉漲成豬肝色,礙于沖著自己的刀尖什么都沒做 “真理!你怎么可以用刀指著爸爸!”模樣憔悴的女人匆忙奪下橘真理手里的刀,放回刀架上。她的左臉頰仿佛尚未清洗的顏色盤,青青紫紫,向男人露出討好的笑時牽動嘴角的傷口,不禁抽了抽氣,被無處宣泄怒火的男人找到由頭一頓痛罵 橘真理頭也不回地出門,對身后的鬧劇視而不見,這樣的場景每天都要上演一回,最后也就習慣了 四公里外的教堂今天有免費晚餐,現在去還來得及。她媽不管有什么吃的都只會留給那個男人,偶爾男人吃不完,剩下的歸她,橘真理則什么都沒有,能活這么大全靠好心的鄰居阿姨私下從窗戶給她遞東西吃 這里的人都很窮,橘真理雖年幼,但也明白生活不易,有空便跑去幫她干點活,又或是通過給人跑腿賣些小玩意,用微薄的收入還回去。鄰居剛開始還不愿意收,耐不住橘真理次次丟下錢就跑,只好收下,并告訴她那些太多了,多余的部分自己幫她存著,有需要就來找她拿 橘真理一個字也沒信,依舊天天往外跑,后來知道方圓百里哪里有免費吃飯的地方生活才有所好轉 教堂里的老傳教士每次看到她都會嘆口氣,用帶有口音的日語讓她多吃一點,飽了再走,握著十字架,以慈愛的目光注視著她,憐憫道,“God bless you.” 上帝才不會保佑她呢,橘真理沒有反駁,在心里默默地想,她的父親是老畜牲,她只會是小畜生,不夠狠的人根本沒辦法在貧民窟活下去,那里連風都是暴戾的 她媽在她更小的時候總是拉著她哭哭啼啼地訴苦,抱怨生活艱辛,溫暖的房間內是飯飽酒足、呼呼大睡的男人,客廳內是一起挨餓受凍的母女 每次她都會咬牙切齒地說她恨那個男人,第二天繼續盡心盡力伺候他,似乎將一切都忘卻了 但橘真理還記得 會變成這樣都是那個男人的錯,既然如此,只要多余的人滾出她們的世界就沒問題了 她趁著那個男人醉酒不醒時把人綁在椅子上,她厭惡酒精的味道,此時卻覺得酒可真是個好物件,輕而易舉地令人喪失行動能力,本來沒多大把握的事硬是讓她做成了 她用膠布封住他的嘴巴,以布滿木刺的廢棄建材狠狠地揍了他一頓。她沒什么力氣,全憑著由怒火與恨意堆砌的狠勁,將那個男人從一開始的掙扎怒視治到服服帖帖,全程不過半小時,或許連二十分鐘都沒有……氣喘吁吁的橘真理抹去額頭上的汗,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求饒,“滾吧,垃圾?!?/br> 原來那個男人也沒那么強大,會恐懼,會痛苦,會乞求,挨打的時候也會像一條蛆一樣毫無形象地劇烈扭動 大門開了,疲憊不堪的母親化著濃妝,身上還有劣質香水的味道。橘真理丟下廢棄建材,抱著她的腰,蹭了蹭她粗糙又堅硬的衣服布料,兒童特有的嬌氣皮膚被磨得生疼,皮膚泛起一大片紅,她一點也不在意,“mama,你看,那個男人已經……” 接下來的“不會再打擾我們的生活了”還未說完,女人猛地推開了她,用力抱住那個男人,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幾乎刺破鼓膜的尖叫聲 橘真理后腦撞到茶幾角,她看著那個被她稱呼為“母親”的女人叫救護車,語無倫次地求著醫護人員救救那個折磨著自己和她的男人……她摸了摸自己的頭,手上一片鮮紅,后知后覺地感受到痛 說著愛她卻永遠朝向房間里的那個人的目光,即便餓到胃抽搐也必須先將食物讓給已經飽腹的男人的古怪規矩,對男人無所事事的虛構苦難加以無限同情卻怎么也看不見深愛的女兒的窘迫……被刻意忽略的所有不合理串聯到一起,答案是共通的 長期與饑餓為伴,耗盡所有力氣的橘真理因失血昏了過去 真奇怪,昏迷前的橘真理心想,她居然一點都不難過 病房并非單人間,橘真理醒來時周圍空無一人,腦袋上的傷口已經被處理好了。她向醫護人員問過注意事項,在護士憐憫的目光下接過對方送給她的一大把糖果,沒有問親生母親的去向 醫藥費是鄰居付的,對方說她存在自己那里的錢剛好夠用,不必還 黃昏離席,月上柳梢,橘真理坐在病床上,看著窗外的明暗變化,直到姍姍來遲的女人推開病房門,“真理,他又開始要酒,明明醫生都說了他現在不能喝,他不但不聽還……” 哭哭啼啼的抱怨沒有收到習以為常的安慰,女人抓住了橘真理的肩膀,絮絮叨叨的話語沒完沒了,主角有那個男人,她自己,以及錢,內容圍繞著三者之間 “別晃她!”先前給過橘真理糖果的護士剛匆忙攔住女人,看清她的臉后不禁抽了抽嘴角 這位家屬來這里還不到三天,全醫院都知道了她的名字。無他,只因那個男病人是真的奇葩,明明只有皮外傷,涂點紅藥水就沒事了偏偏嚷著要住院,住也就算了,還天天吵著要喝酒鬧得同病房的患者天天投訴,跟他好聲好氣地說結果對方居然要動手打人……每次都是女人賠笑臉收拾爛攤子,剛開始還有人看不過,想幫她一把,誰知一教訓男的,女人就變臉,嫌棄她們多管閑事,勸分吧,女人就甩臉色,問人家是不是想拆散她的家庭,被男人罵了又轉過頭跟她們訴苦 到了最后,再也沒有人伸出援手 護士不著痕跡地看了眼病床上的橘真理,心里嘆氣,在這種家庭里,被出生的小孩永遠是最倒霉的,“腦震蕩加上剛縫合的沒多久的外傷,患者需要靜養?!?/br> 女人尷尬地松開手,干巴巴地慰問:“mama不是故意的,真理身體好些了嗎?但真理也有不對的地方,怎么可以對爸爸……” 橘真理平靜地看著她,眼里無波無瀾,什么都沒說 “她為什么動手,你這個做母親的也不明白嗎?”入職剛滿三個月的護士抱著記錄板,橘真理的入院原因不是秘密,那個奇葩的禿頭老河童罵女兒的聲音整棟樓都聽得見,用詞不堪入耳 “我又沒讓她幫忙?!迸诵÷曕止局?,“本來就是她自己多管閑事?!?/br> “哎,你這人怎么……”護士正欲與她爭辯,余光瞥見病床上沉默的小女孩,將后半句咽了回去 病房安靜,因此一切聲音都顯得格外清楚,包括親生母親所說的“多管閑事” “母親,”橘真理看向她,撐在身后的手朝臉上帶著歉意的護士小姐悄悄擺了擺,“我好餓?!?/br> 沒得到預料之中的安慰,女人不自在地牽扯臉部肌rou,笑容勉強,“真理,不可以任性……” 向來懂事貼心的女兒今日怎么如此遲鈍,她的爸爸還在醫院里,家里本就拮據,哪里出得起第二個人的飲食?更何況丈夫是家里的頂梁柱,雖然他不盡完美,但一個家庭里沒個男人怎么行,她就不能體諒一些父母嗎? 橘真理打斷了她的話,語氣如常,“母親,我從醒來到現在,什么也沒吃?!?/br> 她也什么都沒吃,現在不還是好好的,生個病怎就嬌貴起來了。女人別過臉,沒好氣道:“你自己解決?!?/br> “有你這么做母親的嗎!那個老河童……十三號床的病人根本不需要住院卻頓頓大魚大rou,真正需要照料的女兒你讓她自己解決,她才五歲就已經營養不良,而且還有先天性……”護士還沒說完,唯唯諾諾的女人忽然拎起手包,大喊大叫 “你居然敢罵我老公!” 重點是這個嗎!護士抬高了記錄板,她是來工作的,又不是挨打的受氣包,盡管方才確實沖動,言語有不當之處,但她對得起自己的良心,虎毒尚且不食子,欺負孩子算什么本事,“罵的就是他,怎么了?你想醫鬧嗎?” “你叫真理,對吧?”護士轉向橘真理,放柔了聲音,“真理過會跟我去食堂,醫院對特殊患者有補助,這是免費提供的?!?/br> 相關手續還沒辦,但食堂消費低,一頓飯的錢她還是請得起的,人生第一次欺騙小孩的護士毫不臉紅 “謝謝?!遍僬胬硐驘嵝哪c的護士道謝,她的雙眼含著新月般的光輝,笑起來格外動人 她其實是個很漂亮的孩子,護士此時此刻更加清楚地意識到這點,不免為她的未來擔憂 貧窮與美貌對于一個女人而言,通常并不是什么好事,而且,她還是一個在貧民窟生活,病弱的,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孩,有一個酒鬼家暴爹,和一個被男人遮住眼睛的媽 或許現在能幫得她了一次,可第二次、第三次呢?她還需要十幾年才能長成一個能夠自保的大人,在此期間又該怎么辦? “母親這是在擔心我過會吃不下呢?!遍僬胬砟樕弦琅f掛著笑,仿佛沒有聽見多少因她的話挽回些顏面的女人對她開口太晚的埋怨,“我聽住在隔壁的柳姨說,在她的家鄉,有一項習俗叫做‘吃席’?!?/br> “mama,我們什么時候吃席???”橘真理說起白事時天真爛漫,與一般的孩子無異,“您說父親不聽醫囑,天天喝酒,但他病得那么嚴重,每天還能那么大聲地吆喝……我想,那一定是您說過的回光返照吧?!?/br> “真理胡說什么呢!”女人臉色蒼白,她以往是說過這些,但氣頭上的話能算數嗎! “讓她說!”聲音響徹整座樓的男人將床板拍得砰砰響,“好啊,老子就知道你這個賤人整天盼著老子死……” “不是這樣的老公,我那時只是……” 女人離開病房,不一會便傳來了惡毒的咒罵聲與訥訥的辯解聲。橘真理轉向護士,用沒有扎留置針的手扶著點滴架下床,朝她鞠了一躬,“對不起,我其實也不是什么好人,那個男人是我打的。她說的沒錯,我多管閑事,罪有應得?!?/br> 柳姨曾經有過想要收養她的念頭,結果那兩人商量半天,討論出五十萬的“親子費”,以后還要每年給一筆“精神損失費”撫平失女之痛 任何試圖幫她的人最后都會被那兩個陰魂不散的家伙纏上,正因如此,沒有任何救助她的必要 “真理沒做錯事,為什么要道歉?”護士摸了摸她的頭發,抱著記錄板看向她的眼睛,“保護自己是動物的本能,也是人的本能,不是罪?!?/br> “你只是做了一件既算不上錯誤,也不是正確,極為普通的事情而已?!?/br> “我明白,但我會拖累您?!遍僬胬碚f,“您和她起沖突的事情不利于工作,并且她已經記住您的名字,以后也會以我為由向您提出過分的要求,若不同意便會鬧得不可開交?!?/br> “但這也不是真理的錯?!弊o士回答,“真理,孩子是被母親分娩生出來的?!?/br> “也就是說,孩子既沒辦法選擇自己的出生,也沒辦法選擇自己的雙親?!弊o士牽著橘真理往食堂走,夜深人靜的路上沒有多少噪音干擾,她的話語十分清晰,“父親是選擇孩子的人,母親是把選擇權交給他的助手,真理是被制造出來的?!?/br> “可同樣是被人類制造的東西,手術刀卻不需要為制造它的工廠的效率負責,而工廠需要為手術刀的質量負責。用原罪去遮掩個人將自身痛苦強加于別人的行徑,本就是道德上的故弄玄虛?!弊o士在食堂門口停下,將她的病號服攏了攏,“真理,我們去吃飯吧?!?/br> 橘真理住院期間三餐都在食堂解決,出院后的一個月拜托服務臺工作人員將一封信轉交給護士,沒見本人便消失了 收到感謝信的護士看著里面的紙幣時,捏著信封跑到醫院門口四處張望許久,沒有找到人,想了想,便將這筆錢全部捐給了貧困女童救助基金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