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節
“你可以不必這么委屈自己,你若當真想對我做什么,我其實是沒有辦法的?!?/br> 謝折風輕輕問他:“大不了一死,是嗎?” 安無雪一愣。 “師兄還在試我。我如果真的這么想,那我就枉活這千年。 “你剛不在人世的時候,我還抱有很大的期望,總覺得我能馬上找到你的魂魄,尋到死而復生之法。那時我會想,若是師兄回來了,不管師兄怎么想,我都一定要將你鎖在我身邊。 “可過了幾百年,我心魔未除,你的殘魂也毫無蹤跡。我年年以仙力覆蓋荊棘川,年年帶不回任何東西。我便又在想,回來就好,回來我一定拼盡全力懇求你原諒我,將我擁有的一切都給你。滴水穿石,再大的過錯我都愿意去填。 “但還是什么都沒有變化。這兩百年來,我明明根除了一次心魔,卻反而開始怨恨蒼天——上蒼若要懲戒我,為何付出代價的是你? “直到如今,一千年,我已經什么都不敢想了。你還是沒有回來,荊棘川寂寥無聲,春華塵封許久,霜海前的魂鈴再未響過一聲?!?/br> 安無雪撇開目光。 他看著不遠處樹梢上的寒梅,卻想起了霜海前的長松。 他確實從未想過,那魂鈴掛于高天之上的霜海千年,只是為了等他來敲。 謝折風的嗓音都裹著苦味:“我第一次見‘宿雪’的時候,師兄的神魂應當還沒在這具傀儡身體里醒來。云舟帶著‘宿雪’站在我面前,為了隱瞞傀儡之身,‘宿雪’一直低著頭,我只看了一眼畫像——和你一模一樣。那時我在想,若是這世間,不論仙修凡人,死后魂靈有所歸處,是否會和凡人所相信的那般,轉世新生呢?” 那不過是凡人接觸不到天道,又不知修士玄妙,逐漸瞎編胡謅出來用以寄托生者哀思的說法。 可謝折風那時已經近乎絕望了。 他是當世唯一的長生仙,卻開始相信凡人之說。 萬一呢? 萬一這具相似的軀殼里面,當真有師兄的一絲魂靈呢? “……我想給‘宿雪’一些靈石靈寶,讓他有個好歸處??稍浦酆臀艺f,‘宿雪’身上已經落下爐鼎印,若是我不收下‘宿雪’,那云劍門只好為‘宿雪’再尋新主。我想毀了印記,卻發現‘宿雪’修為太低,毀印必會丟了性命,我只好把他留了下來。 “我不想‘宿雪’頂著那張和你一模一樣的臉,做他人的玩物、工具。我給他安排了靈氣充足的住處,所想不多,覺得只要我定期來維持‘宿雪’的爐鼎印,他也可以在落月峰中好好修行,避世而居,就這樣平凡一生。倘若師兄在‘宿雪’身上有那么一縷魂靈,也算安寧一世。 “安頓下云舟云堯和‘宿雪’之后,我繼續離開落月峰,探尋師兄隕落前所說的第五根天柱的蹤跡??晌乙琅f無功而返。我覺得自己好生廢物,安頓一個和師兄相似之人、企望著那人和師兄有那么一絲關聯,又有什么用?‘宿雪’又不是師兄,我最想護著的人,被我親手所殺?!?/br> 他說到此處,語調都抖了抖,似是稍稍回憶起當時的絕望,便已經難以忍耐。 安無雪靜靜地聽他說著。 “……后來我回到落月峰,在山門前再次見到了‘宿雪’,再次見到了……你?!?/br> 那一眼,他其實早已認出“宿雪”給他的截然不同的感覺。 千年以來,他所尋所求,哪怕不曾特意同人說過,兩界的高手總會有所耳聞。有的人知道他在尋安無雪,有的人即便不知道他在尋安無雪,也知道一點相關之事。 給他送來“宿雪”這樣長得像安無雪的人,如此的事情,發生了不止一次。 那時的謝折風已經絕望太久,又在千年長河中見到太多這樣被送到眼前的相似之人。 他完全不敢期望了。 “那時候,我心魔復發,我其實總是覺得那就是你,可我但凡有所猜想,或是來尋你,心魔便會我識海之中迷惑我的思緒。我不知為何‘宿雪’和從前那些和你相似的人不一樣,心魔察覺到了我心緒已亂,想讓我墮魔,日日在我識海中說一些胡亂之言。它說我不愛你,說我愛的不過是皮囊,說我既然那么希望你活過來,不如就把‘宿雪’當成你。它還說了很多很多…… “我和它相爭至今,它總能說中我心中痛楚,以此勾起我墮落之心。我能堅持至今,是因我已經明白,我該好好活著,這樣才能繼續尋你殘魂,繼續為你探尋當年真相。我只想再見師兄一面,把這世間欠你的一世喜樂還給你?!?/br> 那時,謝折風早已下定決心。 仙者壽命悠長,與天同壽,非大劫無隕。 復生之法、當年之事,他終究可以找到。 他今日做不到,那便明日繼續。明日做不到,他還有無窮無盡的明日。 他可以窮盡畢生,上窮碧落,下黃泉。 “師兄,”他笑了一下,“我聽到魂鈴聲響的時候,我不知有多高興。在那之后的每一天,我常常從睡夢中醒來,總覺得自己還在做夢,也總害怕自己還在做夢?!?/br> “你若說我貪心,我確實貪心,我想要的很多,但我真正敢求的,不多。只要師兄安寧喜樂地活著,而我能日日見到師兄,那便是得天之大幸?!?/br> 謝折風在外人面前是沉默寡言的。 這人并不常開口,唯有現在這般一句一句言辭懇切地說著話,才能讓人聽出——出寒仙尊的聲音其實很好聽。 這樣好聽的嗓音,卻在行懇求之事。 安無雪莫名想到了瑯風城外雪妖一同唱歌的聲音。 飄渺,哀凄。 他心如亂麻,沒能立時說出話來。 原來他和謝折風之間,更不善言辭的是他。 謝折風又說:“師兄可是不信我?我當真不敢求什么了。其實……昨夜你將我關在門外,我確實好幾次想毀了結界把你帶走??晌也桓?。我不敢真的那么做?!?/br> “師兄,你曾說我是因為悔恨才執迷。你不在的千年里,我確實追悔莫及,可我執迷只起于心中情念,同悔恨無關。我的悔恨,是我的代價,同你有什么關系? “你好不容易死而復生,我若是毀了你的喜樂,行強人所難之舉,那我如何配得上師兄當年對我之歡喜,又如何有資格愛你?” 安無雪緩緩眨了眨眼。 他久久不語。 他想,師弟說這么多話的時候,好像也不是那么像雪妖的歌唱。 雪妖的歌聲哀然而絕望,裹著抹不掉的悲憫,毫無生機。 可謝折風的聲音卻穿過時光長河,點燃了跨越千年的死灰。 他能對胡攪蠻纏的出寒仙尊發怒,卻不知如何應對親手為他做花燈的謝折風,也無法在不確定當年那一劍是否有隱情之前,對掛滿屋外寒霜的師弟太過絕情。 可他就這么退讓了嗎? 幾句話而已。 謝折風又懇求道:“我不敢干預師兄行事,你答應我陪在你身邊可好?” 安無雪被師弟這一番話說得有些無措,但他不想表露,便嘀咕道:“我就是答應你了,你真的能每天看著我和姜輕恩愛?未來之事不可預估,我將來會如何想,如今的我都無法確定?!?/br> 謝折風堅決道:“能用一生等師兄回心轉意,我甘之如飴?!?/br> “可我若是沒有回心轉意呢?”安無雪說,“若我便是窮盡仙修漫漫一生,都只能把你當做師弟,卻和姜輕矢志不渝呢?” 出寒仙尊實話實說道:“但姜輕總有壽數大限之時,我與天地同壽?!?/br> 安無雪:“……” 他滿腔的酸苦都在這一刻化作泡影,反倒有些哭笑不得。 什么意思呢這是? 堂堂仙尊,居然靠和別人比命長而取勝? 真是…… 他就不該和謝折風說這些。 安無雪揉了揉眉心,就這么開著門,拿著玉簡轉身回屋。 可他坐下了,往門外望去,才瞧見師弟還是站在門前,神情有些焦急,卻又欲言又止。 安無雪實在是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說:“仙尊還不愿意進來,是要站在我臥房門前再吹一日的風嗎?” 謝折風居然還猶疑地想了片刻,這才忐忑地行至他的面前坐下。 他將玉簡放在兩人當中,便見謝折風稍稍撩起衣袖,露出了腕脈。 此舉等同于將身體經脈的命門大開。 安無雪:“……?” “師兄讓我進來,不是答應了我方才所說嗎?” 方才說了什么? 方才—— 安無雪驀地明白此舉的意思。 謝折風是在露出命脈,讓他落下掌控他人的印記。 他看著男人期望的神色,緩緩眨了眨眼。 是有人給他嘴里塞了酸梅嗎? 好澀的苦味。 他眼眸輕轉,對上了對方的視線。 這一回,他的目光沒有冷意,反倒蒙著一層悵然。 謝折風被他看得滿是怔愣:“師兄……?” “師弟,”安無雪說,“你知道,出寒劍光沒入我心口之時,我看你漸行漸遠,看到天穹之上那摸不著的登仙劫云,除了想不通你為何一句話都不聽我說之外,還想了什么嗎?” 謝折風以為他要舊事重提,神色一變:“我——” 他直接打斷對方:“你莫要緊張,我不是在找你算賬?!?/br> 謝折風還是緊張:“那師兄是想和我說什么?不如……不如還是落印之后再說?” 生怕安無雪不這么做似的。 安無雪自然不可能落印。 他無奈道:“我只是想告訴你,我那時候好不容易逃出圍殺,又快死了,其實很多事情都來不及想,所想不多,只有那么一兩件事?!?/br> “可我從那時便只是想——從此之后,我的師弟該是仙途坦蕩,無牽無掛,瀟灑于世間了吧?” 他收回目光,低頭看著那玉簡,自嘲道:“即便是我最恨你的時候,我也從沒想過讓你如何狼狽,更沒想過報復你,讓你為我奴仆。你明白了嗎?” 安無雪說得太過平和,謝折風千言萬語都已說不出口。 他蒼白地說:“師兄不在世間,我不可能瀟灑。只要能見到你,我……并不覺得狼狽?!?/br> 安無雪神情微動。 他沉默了許久。 天光透過明窗,挽著微塵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