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節
真正的上官了了的話語同這些言語混在一起,交疊起伏地傳入安無雪的耳中,竟有些荒唐之感。 她每一個字都格外用力:“是我被人蒙蔽,輕信妄言,錯認惡徒為血親,最終親手殺了我的弟弟……” “他當日只是想先殺了那假貨,告知我那假貨不是阿然,瞞下我弒親一事,此后再慢慢打算——若我當日信他,根本沒有此后諸事。我不信,因而不僅失了弟弟,還失了兄長。我生怕詛咒應驗,可最終,讓詛咒徹底應驗的人,其實是我自己?!?/br> “我居然還一直問他為什么???他明明告訴過我的,他明明和我說了一次又一次那不是我的弟弟。他明明……明明從來沒有害過我……” “他告訴過我的啊……” 她哭了。 她是統率整個北冥的尊者,歷經仙禍之戰,自小坎坷崎嶇,鮮少有露怯崩潰之時。 她甚至只哭過三次。 北冥仙君隕落那日,她哭得無怨無悔。 “上官然”死的那日,她哭得聲嘶力竭。 可如今,她臉龐滿是淚痕,卻完全哭不出聲來。 就好像那股被安無雪承擔的憋悶終于落在了她的身上,她一點聲音都發不出。 她渾身都在顫,明知此刻不是回想過往之時,可當年她說的每一句話此刻都浮過她的心間。 她曾說安無雪存了私念。 可那些挑撥離間之語都是那個冒牌貨的胡編亂造,安無雪明知自己被人編排,仍舊對還未暴露身份的“上官然”好言好語,又哪里會有私念? 她曾說安無雪從來都沒有心。 可安無雪為了護住她的道心,掐斷她的執迷,寧愿入蒼古塔百日受刑都不曾對外人道過一句。 該痛心疾首悔不當初的人是她才對。 是她殺了上官然! 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弟弟! 兄長護她至此,反倒…… 她如今……倒是寧愿安無雪從來沒有心?。?! 上官了了只覺血氣翻涌,胸腔疼得仿若剜心。 她分明瞧不見,卻死死地對著一千年前那個“安無雪”所在的方向,想要知道對方當時的表情。 ……該是有多失望呢? “我一直怨恨他不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我甚至……” 她嗓音一滯,甚至沒勇氣說出那話來。 她想起了宿雪先前同她提起的話。 ——“當年你口中的那個人說,他確實沒有證據,劍陣將成,情急之下他不得不先斬后奏,可他殺的人不是你的弟弟?!?/br> 她甚至忘了安無雪其實和她解釋過。 她把安無雪的解釋當做辯解之言,在千年后的現在忘了個干干凈凈。 “上官城主?!?/br> 謝折風語氣寡淡,像是絲毫沒有被上官了了的心緒影響。 他說:“這些話,你說與我聽做什么?你覺得虧欠誰,便該對誰說?!?/br> “可是——” 上官了了又是一顫。 可是他死了。 污名在身,魂飛魄散。 當年安無雪身死,她在北冥,聽聞消息悵然許久,覺得可惜,卻又覺得那是安無雪積怨已久,自食其果。 現在…… 現在她只恨自己什么都沒做??! 她若是踏出北冥,在那人被千夫所指那日,拔劍而出,幫他那么一下呢? 他還會死嗎? 她該幫他的??! 她欠了他那么多,最后居然任由他慘死! 她連不知真相之時都在想,安無雪明明那么好的一個人。 如今,她只覺得明明那么好的一個人…… 那么好的一個人,本該穿著一身閑適卻奢華的衣裳,墨發玉冠,雪白的靈囊墜在腰間一晃一晃的,他拎著燈籠,于萬里無云的星夜之下,在他傾力促成的這盛世里,緩步行于長街中,聽著路邊的戲臺捏著腔調唱著他的功績…… “啊——?。。?!” 翻江倒海的紛亂痛楚終究壓垮了她,上官了了再也支撐不住,雙手扶著額間,滿是痛色地屈膝跪下。 第92章 謝折風立下的結界籠罩著他們,隔絕了過去與現在。 千年前的上官了了在北冥劍下斥問,千年后的上官了了一切動靜被攔在結界之中。 仿若永無交錯的千絲萬縷的時光。 上官了了渾身顫動,眉心勾連神魂,已顯出混亂烏黑之狀,似有心魔將起之兆。 謝折風冷然之言適時響起:“師兄至死不言,替你將此劫攔了千年,你若是如今還深陷其中——” “那上官城主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br> 出寒仙尊雖冷厲,但他大多時候只是寡言,鮮有如此尖利之時。 安無雪都覺得稀奇,沒忍住瞥了這人一眼,悄悄打量了一番對方的表情。 可他剛轉眼,卻被謝折風的視線抓到,他趕忙又收回目光。 上官了了背對著安無雪和謝折風,低著頭,雙肩聳動,在極大的痛苦之中,硬生生將那初兆鎮下。 ——謝折風所言不錯。 當年被北冥城所有修士詰問的安無雪就在她的面前。 那人萬千指責加身,分明可以道出真相瀟灑離去,片葉不沾身,最終卻只字未提。 上官然已死千年,她早已接受血親凋零之詛咒,眼下知曉真相,她都還如此痛苦。 若是當年她殺了真正的上官然,帶著一切終了之期望回到劍陣下,即刻知曉了自己所做之事…… 那假貨說得對。 這世間本來已經沒人救得了她。 可安無雪將真相掩埋了千年,才能讓此時此刻的她哪怕心中驚濤駭浪,都可抵御道心破碎之危。 她不能墮魔。 她若道心出了差錯,萬劫不復不說,又哪里對得起當年安無雪之緘默? 放任痛楚反而是輕松,忍耐和忍受才是長年之苦痛。 上官了了對身后的謝折風說:“謝出寒,北冥事了,我想同你聊聊你這些年在做之事?!?/br> 她突然明白了謝折風這些年奔走兩界想要查清一切、復活安無雪的執念。 這世間意難平之事眾多,她仍是汪汪江流中的一滴水。 她也想。 可謝折風此刻只是關切地看著安無雪。 他心中也苦,也悔,但連他這個當時不在場的人都痛恨自己,師兄呢? 他只怕安無雪心緒難寧,在一旁惴惴不安地瞧著,半點沒理會上官了了。 上官了了也沒多說。 心魔之兆壓下,她經脈之中靈力瞬間紊亂又平復,沖得她五臟一顫,帶出一口黑血。 她不在意地以衣袖擦去,緩緩站起。 安無雪這時忽而道:“陣眼現了?!?/br> 他方才便一直在候著幻境里的異樣之處。 往事對于謝折風來說或許是想要追尋的真相,對于上官了了來說是難以接受的事實,但對他來說,不過是再看一遍。 他恍惚之后便回過神來,盯著幻境核心,看見了陣紋靈力流動的終處。 那是…… 謝折風似乎也看出來了,卻沒有說話。 上官了了死氣沉沉地問他:“在哪?” “我——” 安無雪想說——我身上。 他險些就這樣說漏了嘴,話鋒一停,轉而道:“我覺得在安無雪身上?!?/br> “身上是……什么意思?” 上官了了問完,先行臉色一變。 她自己便明白了。 謝折風臉色也格外難看。 ——要破觀葉陣,必須徹底搗碎陣法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