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節
杜二娘楚楚可憐后退一步。 “裝什么委屈樣,就算我真欺負了你,李亨難道會給你出頭嗎?”張良娣看不慣杜二娘這幅小白花的模樣。 好歹也是世家大族出身的女郎,做這種爭寵的手段真是辱沒了門楣。 “太子呢,沒陪著你?”張良娣伸頭往帳內打量,她來找李亨有事。 杜二娘輕輕捂嘴笑了笑,面上浮現羞澀:“太子要帶妾身去打獵,已經先行一步了,妾身也要陪太子去了,便先告辭了?!?/br> 杜二娘走后,張良娣臉瞬間拉了下來。 “拖后腿的東西,兩軍交戰的時候他帶著姬妾去打獵,也不看看是讓他享樂的時候嗎?”張良娣咬牙切齒。 她算是看明白了,李亨這人得志便張狂,三天不打就敢上房揭瓦,就不能讓他日子過得太好。虧她先前還惦記著夫妻一體,想著大事當前,容忍李亨寵愛那個姓杜的這么久。 張良娣吩咐左右:“把太子帶著姬妾去打獵的事給我在營中好好宣傳一番,讓旁人都知道咱們的太子是個什么東西?!?/br> 不讓李亨吃吃虧,李亨還以為又攀上了杜家就能把她張家撇到一旁了。這朔方軍中有姓杜的將領不錯,可也有姓張的將領呢! 李亨第一次正兒八經帶著軍隊出門,十分興奮,但凡男人又哪個沒有幻想過上陣殺敵呢,只是這些年他一直被困在圣人眼皮子底下,沒有這個機會,如今有了機會,李亨興奮極了。 又有說話好聽的杜二娘捧著他,李亨只把這當做一場踏青。 絲毫沒有察覺到路越走越偏,身后跟著他的騎兵也越來越少。 寒風越發凌冽,馬蹄踩在枯枝敗葉上,咯吱作響,掩蓋了另一股越來越近的馬蹄聲。 第246章 一隊身穿叛軍服飾的人馬從樹林中沖了出來,人數只有百余人。 為首者身形纖瘦,面上帶著一副面具,面具把臉遮擋的結結實實。 棗紅色的戰馬,淅瀝的小雨,雪白冰冷的面具,還有一雙比金屬面具更加冷漠的眼睛。 李亨懵了,他從未上過戰場,乍一遇到敵人根本沒有反應過來這是敵人。 “敵襲!”尖銳的聲音從李亨耳邊炸開,李亨這才慌亂驅馬想要往后推。 這些叛軍肯定沒有八百人,自己這邊的戰力完全可以碾壓叛軍,只要自己先撤到安全地方,而后指揮士卒殺敵…… 可他身邊的士卒比他跑的更快,似乎只是一眨眼,李亨就遠遠落在了眾人后面。 不會逃跑的士卒早就在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就死了。有時候打仗,不需要跑的比敵軍快,只需要跑的比自己同僚快就能活下來。而這次整個隊伍之中,只有李亨一個人是第一次上戰場。 地面上的枯枝敗葉被馬蹄碾壓得粉碎,又混著泥水,像李亨此時的情緒一般。 “該死!”李亨心肝俱裂,又怒又氣,此刻卻也只能拼命驅使身下的馬跑的再快一些。 那個帶著面具的人一直提著亮銀槍追在李亨身后,越來越近。 鮮紅的槍纓被細雨打濕,緊緊貼在亮銀的槍身上。 在一眾四下逃竄的人之中,一道逆行的身影就格外明顯了。 李亨看著向他飛馳而來的人影,細細的雨幕遮擋住了他的視線,可李亨還是認出了這是杜二娘。 “救命!”李亨此時也顧不得想杜二娘一人能不能在叛軍之中救下他了,他甚至能聽清身后叛軍甲胄碰撞的叮當聲,李亨此時只想保命。 杜二娘離他越來越近了,她高高抬起了一只手,李亨瞳孔中倒映著一抹寒光。 “??!”李亨在劇烈的疼痛下痛呼出聲,他下意識松開馬韁去捂自己鮮血直流的肩膀,半把匕首從他的肩胛骨處破體而出,另外一半還插在他的身體中。 沒有了韁繩固定,極速奔跑的戰馬直接將李亨從背上甩飛了出去,李亨直直砸在地上,泥水濺了一身。 他呻·吟著,從嘴里吐出一口帶著內臟碎片的血。 “我是太子,你們不能殺我……”李亨慌亂喊著自己的保命符。 他是太子,他有利用價值! 棗紅大馬在李亨身前停了下來,騎士翻身下馬,站在了李亨身前,居高臨下俯視著李亨。 “求求你,別殺我,我是太子,我有價值……”李亨也已經分辨不出自己在說什么了。 他只知道自己絕不能死在這,他還沒嘗過權力的滋味,他還沒當過皇帝,怎么能死在這呢! “多卑微啊?!?/br> 一道十分耳熟的聲音從他頭頂響起,李亨倏然抬頭,死死盯著面前帶著面具的人。 這竟然是個女人! 一只帶著薄薄繭子的手穿過烏黑的秀發摸到腦后的扣子,輕輕一扳動露出一張秀美的女子面龐,面具啪嗒掉到了地上,激起幾點泥星,泥星濺到她的烏皮靴上,隱沒不見。 “是你?!崩詈嗨凰煌馔轮?。 “太子妃?!?/br> 韋柔居高臨下俯視著李亨,糾正:“是前太子妃?!?/br> “韋柔,讓我殺了他!”杜二娘走過來,手中拎著從一個士卒手里搶來的長劍,垂著手臂,任由劍尖翻開泥土,一步步走了過來。 “你們怎么敢!”李亨又驚又怒,牙齒顫抖著。 他怎么都沒想到是他的女人要殺他,分明他與她們利益一致,韋柔,這是他的前太子妃,雖說如今已經不是了,可他們之間還有情誼,他的兒女們都還認這個母親啊,還有杜二娘,他如此寵愛她,繼位之后必定會封她為妃,為何她也要殺了自己? “我為什么不敢!”杜二娘瘋癲道,“你害了我全家,我不殺了你,誰來給我全家陪葬?” 她提起劍,泄憤捅著李亨,甚至還特意避開了致命之處,只是讓李亨疼得滿地打滾。 “我阿爺阿娘,我長姐幼弟,奶大我的奶娘,教我騎馬的管家,她們全死了,被活生生用刑打死了!就因為交構東宮,她們就全都橫死了!”杜二娘不再偽裝,臉上再也沒有了溫順,而是布滿了猙獰的恨意。 盡管她已經捅了李亨數劍,可這些還不夠,她全家上下十八口被活生生打死該多疼啊,那時候他們哭的多慘啊。 可李亨這個懦夫,非但沒有給收他連累的岳家求情,還忙不迭休棄了她,和她撇開了關系,甚至連派人收尸都不敢做。 杜二娘去給自己父母收尸的時候,一群綠豆大的蒼蠅正趴在她父母臉上吃他們腐爛的血rou。 一個女兒要怎么才能忘記被她連累死的父母?一個meimei要怎么才能忘記被她連累死的jiejie?一個jiejie要怎么才能忘記被她連累死的幼弟? 李亨想逃,可是杜二娘完全不給他逃走的機會。 杜二娘碾著李亨的胳膊,大笑:“你不是為了太子之位誰的命都能舍棄嗎?怎么今日卻舍不得你自己的小命了?!?/br> 她忍著恨,裝作溫順回到李亨身邊,就是為了能有報仇雪恨的一刻。 “瘋子,瘋子……”李亨有氣無力,渾身血水混著泥水被雨水沖刷著在身下形成了一灘血泊。 李亨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死在他的女人手上,他曾經那么輕易舍棄的女人手上。李亨從來沒有把他的妻妾放在眼中,在他眼中妻妾和一件華美的衣裳沒有區別,所以杜二娘回到他身邊,李亨絲毫沒有懷疑過杜二娘的用心。 誰會在意一件衣裳的愛恨呢? 李亨想過自己會如三個兄弟一般死在他的父皇手上,所以他怕李隆基怕的要死,為了保住自己,他每次遇到難事都毫不猶豫舍棄妻妾。 為了大業,一切都值得,有了江山,還怕沒有美人嗎,李亨一直這么想。 可他錯了。 這兩件被他隨手拋棄的衣裳成了吊死他的繩子,勒在他的脖子上越來越緊,如今把他勒死了! 韋柔走了過來,她情緒比杜二娘要穩定許多。 畢竟她的兄長是的確勾結了邊將,最后也只是被一杯毒酒毒死,杜二娘卻是父母姐弟都被活生生刑訊至死。當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她還有一個會喊她阿娘的女兒,愛比恨更強大,可杜二娘卻除了恨一無所有。 “別用這種眼神看我?!表f柔手中握著長槍在李亨身上比劃著。 “很奇怪嗎?在想為什么你曾經的女人會想殺了你?你能恨,我們自然也能恨?!表f柔垂下眸子平靜看著李亨,“沒有誰比誰高貴,你的太子之位,在我和二娘眼中什么都不是?!?/br> “李亨,我們也是人,不是只能逆來順受被你用來保住地位舍棄的棋子?!?/br> 李亨瞳孔渙散,倒在地上喉嚨發出嗬嗬的漏氣聲,嘴唇動了動,卻已經說不出話了。 杜二娘心情平復后走了過來,站在了韋柔身側,給了李亨死前的最后一個打擊:“你也不用惦記著太子之位了,太子在兩軍交戰之際帶著美妾打獵中途被叛軍所殺,這才是你的死因?!?/br> 太子之位和命,李亨這輩子最在意的東西,一個都留不住。 “賤人!”李亨驟然升起最后一點力氣,目眥欲裂,罵出了最后一句話。 “我成了鬼也不會放過爾、爾……”李亨瞪著眼睛,死不瞑目懷著不甘心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他死了,死在了曾被他當做東西利用完就拋棄的人手中。 細雨如羊毛般往下落,血水和泥水混雜在一起,又冷又臟。 一道聲音忽然打破了寧靜。 “我阿爺阿娘和長姐比你先做鬼,他們會護著我?!倍哦镉痔吡死詈嗟氖w一腳。 李亨死后,她似乎又變回了昔日那個被父母寵愛長大的嬌俏少女。 韋柔牽起了杜二娘的手,深吸一口帶著雨水潮濕的空氣。 “我們走吧,再也不用見到他了?!?/br> 杜二娘露出了這幾年來第一個真情實感的微笑。 “是啊,再也不用見到他了?!?/br> 逃走的士卒逃回了朔方軍大營帶來了援軍,援軍到達之后此處已經一個活人也沒有了,只有地上的一具死不瞑目的尸體。 太子死了。 節度使李光弼親自追查此事,發現是太子帶著姬妾出門打獵路上遇到了叛軍被叛軍所殺,太子良娣親口承認了太子是違背軍規出門打獵才喪的命。 全軍上下都知道了他們大唐的太子在戰士們拼死拼活收復江山的時候只顧自己享樂,帶著姬妾出門打獵反倒被流竄的叛軍所殺。 多荒謬的死法! 最后還是李光弼親自出面才勉強壓下來軍中的罵聲。 李泌聽到太子死訊之后停下了看簿冊的動作,低低嘆息了一聲。 李亨其實對他還不錯,倘若李亨能夠掌權,壽安公主能給他的名利李亨全部都能給。 可惜他不僅是李泌,還是李十七。李亨注定不會是體恤百姓的明主。 死就死了吧,這個棋局上,沒本事就是棄子,李亨能把旁人當做棄子,旁人也自然能把他當做棄子。 數日后,太子在兩軍交戰之際帶著美妾打獵中途被叛軍所殺的消息被八百里加急的密報帶到了正在帶兵趕往鄴城的李長安手中。 李長安掏出自己的小本子,把“李亨”這個名字劃掉,在旁邊標注上一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