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節
一人指著抱著李林甫尸身的李騰空問道:“此人也要帶走嗎?” “她出家當道士了,不算李家人,不用管她?!睏顕蚁肫鹄铗v空和玉真公主、壽安公主的關系,揮了揮手。 偌大的李府只剩下了李騰空一個活人。 李騰空看著面前空蕩蕩的李府,眼睛一酸,卻沒有哭。 她很早以前就知道李家會落到這樣的下場,她阿爺壞事做盡,合該落到這個下場……她也早已經不是遇到事情就知道哭的年紀了。 她要先把自己的父親埋了。 李騰空站起身,瘦小的身軀背起了李林甫干硬的尸身,沉默著一步步走出了李府。 李林甫死前已經瘦的只剩下了一把骨頭,瘦小的李騰空才背得動他的尸體。 尸體的眼睛不知道被誰扒開了,露出了其中黯淡的瞳孔,尸體趴在李騰空背上,就這么看著被抄了個干凈的李府。 李林甫不顧情義誣告對自己有大恩的舅父之女一家謀反,今日他的女婿楊齊宣便誣告他謀反;李林甫聯合安祿山誣告王忠嗣謀逆,今日楊國忠便聯合安祿山誣告他謀反。 誣陷政敵謀反,是昔日李林甫最愛用的手段,如今也被楊國忠有學有樣用在了他身上。 李騰空把他埋在了西郊山上,只有一個小小的墳頭,連墓碑都沒有,他做盡了壞事,倘若立碑,只怕用不了三天尸體就會被百姓挖出來泄憤。 天上下起了小雪,雪落下了,jian相的墳頭只有白茫茫一片。 雪卻遮蓋不住這腐朽的天寶盛世。 李長安冷眼看著,一直到李家全家流放出城的那日,李長安才去完成她和李林甫的那場交易。 她信守承諾。 第219章 正月末,天氣依然寒冷,北風吹著長安城。去歲雨水少,從南到北的糧食都歉收,長安城內的糧價也越來越高,賦稅收的更重了,縱然是天下間最富裕的長安城,百姓日子也不好過,于是都不出門,只窩在家里節省力氣。 李家五十余口被盡數流放,一眾人被衙役押著從明德門出了長安,往南走了十幾里路。 一路上盡是嚎哭聲,他們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結局,流放嶺南。 這些李家子孫平日都是養尊處優之輩,嶺南遠在數千里之外,只靠一雙腳如何走的過去。 李岫被壓在最前頭,他嘴唇干枯破裂,眼神里毫無神采,只是被衙役驅趕著踉蹌往前走罷了。 他知道的更多一些,他知道自己等人莫說去不了嶺南了,恐怕連關中都出不去。 可李岫沒有心思在意那些事情了,他這些日子以來,只要一閉上眼睛,眼前就會浮現他阿爺那具被剝光了隨意丟棄在地上任人羞辱的尸體。 李岫無數次咒罵楊國忠,咒罵李亨,咒罵安祿山,甚至咒罵那高高在上又翻臉無情的天子李隆基,可他最恨的還是自己,他恨自己太過沒用,沒用到連父親的遺體都保不住。 出了長安,道路兩邊的樹木越發郁郁蔥蔥,腳下的道路越發崎嶇不平,忽然,隊伍停下了。 “李岫?!币粋€衙役走過來抬手托起了李岫的下巴,仔細看著他的臉。 “你叫李岫?”衙役問。 李岫無神點點頭,心中想著應當也到了時候了。 不知道這人是楊國忠派來的還是李亨派來的,點他的名字,應當就是要殺了他了吧。 “帶走?!毖靡鄞_認了身份,沒有殺了他,而是推著李岫到了另外一邊,又從一眾李家人中點了幾個人,大部分都是半大的少年,都一并從隊伍里推了出來。 李岫這群人被帶離了隊伍,又走了幾里路,停在了一處空地前。 “公主,人都在這兒了?!?/br> 李岫聽到了衙役的話,猛然抬頭。 一道身穿玄金胡服的身影站在樹下,聽到衙役稟告,那人踩著枯枝往這邊走來。 枯枝敗葉咔嚓咔嚓被踩碎,李岫的心也隨著腳步聲跳動。 那是壽安公主,李岫曾在李騰空身邊見過她。 李長安走到李岫身邊,看了一眼他,從腰間解下來一塊玉佩扔向李岫。 “你父親生前我和他做了一筆交易,我答應他保你李家一絲血脈,我遵守約定?!?/br> 李岫嘴唇哆嗦著握緊了李長安丟入他懷中的那塊玉佩。 這塊玉佩是他阿爺在他眼前從身上摘下來交到他手中,他又派人送給壽安公主的信物,如今兜兜轉轉又回到了他手中。 李岫露出了一個比哭更難看的笑:“公主……” 到頭來,他阿爺幫扶過的那么多人都袖手旁觀,只有壽安公主冒著得罪宰相和太子的巨大風險守諾幫了他。 安祿山受了他阿爺那么多恩惠,卻反過來污蔑他阿爺。 “交易到此結束了?!崩铋L安冷靜道,“你家罪有應得,我只負責找幾個還算清白的人救下,往后你們要去哪都與我無關?!?/br> 潛意思就是說讓李岫不用再求她了,剩下那些人無論是被李林甫昔日仇人排出的刺客半路劫殺,還是病死累死在半道,或者運氣好活著到了嶺南,只看他們自己的運氣,與她無關。 她頓了頓,“李騰空一會過來?!?/br> 聽到李長安前半句話,李岫面露苦澀,卻也知道自家作惡無數,實在是罪有應得。 當年阿爺權勢鼎盛之時,他便擔心盈滿為患,隨父游園時候遇到役夫,指著役夫勸告阿爺倘若再不收手,日后禍事臨頭,李家人恐怕想做役夫討活都不能。 奈何他阿爺利欲熏心加上形勢所逼,終究還是一步步把李家送上了死路。 聽到李騰空過來,李岫才激動起來。 那日他被金吾衛帶走,阿爺的尸體被隨意拋擲在地,李岫只擔心無人為父親收斂尸首,如今得知李騰空還好好的,心里終于松了一口氣。 好歹李家子女中還有一個爭氣的李騰空,能讓父親入土為安。 李騰空很快就趕來了,知道了李騰空已經把李林甫安葬了后,李岫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兩腿發軟連站都站不住,癱倒在地捂著臉哭,李騰空則蹲下抱著李岫肩膀安慰他。 終于,李岫平復了心緒,勉強擦干凈了眼淚。 李騰空平靜開口:“別哭了,我帶你去看看阿爺吧?!?/br> 她抬起頭看向李長安:“還要借公主的馬車一用?!?/br> 李岫不能回長安,得藏在馬車里偷偷回去。 李長安自無不可,李岫和她無關,但李騰空是她的好友,還是裴蕓的弟子,借一下馬車沒什么。 李岫忽然擦干凈了眼淚,看著李長安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一般,走到李長安身前咬牙道:“公主,我有東西要交給你?!?/br> 他依然記得父親對他的最后一個命令。 安祿山是個背信棄義的小人,李隆基是個薄情寡義的混賬,他要報復。 李長安挑挑眉,上下打量了一番身穿囚服衣衫襤褸、渾身上下連個能藏一文錢的兜都沒有的李岫。 李家可是楊國忠和李亨親自帶人抄的家,她覺得這兩個人怎么想都不是會給李家留下東西的好心人。 李岫苦澀道:“楊國忠拜相之日,我便猜到了他不會饒了我家,那時我便將東西秘密送到了玉真觀……只是我愚笨,沒想到他們動手那般快?!?/br> 他以為至少要等到阿爺下葬之后楊國忠等人才會動手對付李家子孫,可沒想到楊國忠這些人驟然發難,他們根本毫無反抗之力就被抄家流放。倘若他能早猜到楊國忠等人會那么迫不及待對他家趕盡殺絕,他早早應對說不準還能多保下幾個弟妹子侄。 好在輿圖關系重大,他也不敢把東西放在李府,真輿圖一到手他便接著給meimei送東西的名頭早早送到了李騰空如今住著的玉真觀藏著。 玉真觀是玉真公主的道觀,楊國忠和李亨等人再怎么膽大妄為也不敢去搜圣人胞妹的住處。 想到那副被他阿爺換下的輿圖,李岫目中便盛滿了快意。李岫曾經覺得他的父親偷換輿圖實在是膽大妄為,可他如今只恨自己當初為何那般膽小,竟然沒有勸父親再多昧一些東西。 他恨楊國忠,恨李亨,恨安祿山,可最恨之人還是那高高在上、一句話便讓他家破人亡的天子。 他阿爺是害了很多人,李家這些年也的確沒做好事,旁人再怎么報復他們,李岫也無話可說。 可李隆基憑什么?李隆基憑什么如此薄恩寡義,他阿爺尸骨未寒,李隆基就因為莫須有的罪名便隨意踐踏他阿爺的死后尊嚴。 他阿爺沒有為大唐盡心竭力一輩子,可的的確確為那高高在上的天子盡心竭力了一輩子??! 他恨李隆基恨的要死,只恨自己沒有真造反。 李長安沒有錯過李岫面上的表情變化,她看出來了李岫提到那件東西的時候面上露出的快感,仿佛他成功復仇了一樣。 “那件東西是什么?”李長安直截了當問。 李岫看了一眼身邊的李騰空,語焉不詳:“公主到時一觀便知?!?/br> 竟然連自己親妹也瞞著。 李長安是真來了興趣,她指了指自己的馬車:“騰空你先帶著你兄長處理你們的家事去吧,我今晚留在壽安觀?!?/br> 壽安觀與玉真觀毗鄰。 李騰空先帶著李岫到了李林甫墓前,李岫看到孤零零一座連墓碑都沒有的小墳包,噗通就跪下磕了十幾個響頭,額頭磕的青紫也渾然未覺。 他跪在墳頭哭訴著,哭訴著泯滅的李家,咒罵著李隆基楊國忠李亨,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李岫人生前三十余年過得太順遂,相門長子,嬌生慣養、錦衣玉食、歌舞升平,旁人費勁了心血得不到的東西他習以為常。就連無數的算計和明槍暗箭也有他無所不能的父親為他遮擋著。 直到大樹倒下,他才驟然發現自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做不了。 回到馬車上,李岫與李騰空相對靜坐,馬車緩緩往玉真觀走。 “十五妹,你變了?!崩钺逗鋈惶ь^看向了李騰空,勉強笑道,“我還記得前些年你總是哭?!?/br> 李騰空平靜道:“我這些年行醫見了很多人,他們比你我更可憐。我哭一哭,你心疼我公主心疼我,他們哭一哭,卻什么都換不來??磩e人哭多了,我便不愛哭了?!?/br> 李騰空本來也以為事情落到她頭上,她會痛哭不止,可事到臨頭,李騰空才發現她已經不是當年一遇到難事就轉身逃跑的小女郎了。 所以那一日她眼睜睜看著家破人亡,父親尸體被開棺拋尸后才能那么冷靜獨自背著李林甫的尸體把他埋了。 她行醫這些年,見過太多眼淚,太多慘事,已經不再是當年玉真觀里會為了父女之情和忠jian之分整日流淚的小女郎了。 “阿兄,阿爺已經死了,你該往前走了?!崩铗v空看著李岫勸道。 她這個兄長并不是壞人。 李岫看著李騰空,肩膀顫抖著,他深吸一口氣:“騰空,你幫我照看好他們,我要想辦法報仇?!?/br> 李岫的眼中盛滿了復仇的火焰。 李騰空勸道:“阿兄,冤冤相報何時了,如今你既不是李家子,也不是大唐臣,你可以重新開始,你讀過書,可以帶著家眷去鄉野隱居,當一個教書先生……你該往前走?!?/br> 李岫捂住了臉,聲音沙?。骸拔易卟怀鰜?,我沒辦法不恨!那是生我養我的父親,他的尸體被從棺材里挖出來羞辱,我什么都做不了。我恨啊,meimei,我恨??!” “阿爺沒指望你報仇?!崩铗v空一針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