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節
李林甫嘲諷想。 李隆基高傲自大,根本不會想除了他的兒女之外還有其他人敢造反。尤其是王忠嗣那個蠢貨,節制四鎮權勢滔天,結果李隆基讓他束手待斃他就當真束手待斃,倒讓李隆基產生了錯覺,覺得天下將領都如王忠嗣一般對他忠心耿耿,不敢謀逆他。 可王忠嗣只有一個,安祿山可不像王忠嗣那么蠢,那個雜胡野心勃勃,對已經年老昏庸的君主沒有絲毫畏懼,一心只想要取而代之。 李林甫對安祿山的野心心知肚明,只是安祿山實在好用,他也能壓制住安祿山,所以一直對安祿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這個大些的木盒中裝著的,便是安祿山的謀反證據。 李林甫又看向了另一個木盒,這個盒子中只裝了薄薄幾頁紙,是當初武惠妃篡改李長安生辰八字的證據。與安祿山那一沓罪證比起來顯得十分單薄,但在帝王眼中,恐怕十個安祿山也比不上一個姓李的公主礙眼。 一個兇狠似豺狼,一個狡猾如紅狐,日后要亂了李隆基天下的人,必定是此二者。 “把這兩個木盒,咳咳,燒了?!崩盍指吙人赃呅?。 “兒這就讓人拿下去燒了?!崩钺稇?。 李林甫枯瘦的胳膊支撐著上身,艱難指著房中的火盆,瞇起一雙老眼,沙?。骸熬驮谶@,咳咳咳,燒!” 已經六月,可李林甫病重畏寒,如今臥房內還擺了一盆火炭,李岫有些好奇木盒中裝著什么,竟然能讓阿爺如此上心,可他聽話,李林甫讓他燒,他便把兩個盒子扔進了火盆。 竄上來的火舌迅速舔上了木盒,木盒燒得很慢,李林甫就這么看著木盒連帶著里面那厚厚的一沓紙在火盆中化為了灰燼。 火光倒映在李林甫的渾濁瞳孔中。 他不是張九齡,也不是王忠嗣,不像那些酸兮兮的文人,被帝王辜負了以后只敢寫幾句酸兮兮的詩。 誰敢得罪他,誰就要付出代價。 “岫兒?!笨吹交鹋璧膬蓚€木盒徹底化為了灰燼,李林甫又轉頭看向了李岫,表情沉靜。 “你去書房,咳咳,第三個架子第二行,咳咳,拿來?!?/br> 很快,李岫便將東西拿來了,是兩幅輿圖。 李林甫身兼多職,他開府儀同三司,平日李林甫便是在他的府中處理政務,右相府并不只是李林甫居住的府邸,更是這大唐的權利中心。 尤其是自李隆基幾年前“天下大事,盡托林甫”之后,右相府儼然成了小朝廷。 “你找信得過的人,咳咳,偽造兩份假的輿圖,咳咳,然后送回兵部?!崩盍指潇o道。 李岫面色大變,握著輿圖的手顫抖:“阿爺,這,這?!?/br> 這兩幅圖,一副是天下布防圖,一副是長安布防圖,整個大唐只此一份,事關整個大唐的安危,自己父親卻讓他偽造替換……盡管一向知道自己父親無法無天,可在布防圖上做手腳,這已經不是無法無天能形容了。 李林甫仿佛沒有看到李岫慘白的臉色一般,又接著吩咐:“我死后咱家必遭大難,咳咳,壽安公主曾答應我保我一條血脈,咳咳?!?/br> “還有安祿山,我提攜他多年……咳咳……對他有恩?!崩盍指贝俅⒅?,“我也會寫信請他護著你們?!?/br> 李岫不禁淚落,氣憤自己無用,悲傷老父病重卻依然要擔憂他們這些不肖兒女。 “到時?!崩盍指韲蛋W的厲害,他堅持著一字一句往外說。 “誰救你,你就把這兩幅輿圖給誰?!?/br> 安祿山想要造反,天下布防圖對他就是寶貝,大唐哪一個郡有多少兵力,兵力布防在何處,險要關卡城墻有多厚多高,攻打一座城池要派多少兵力……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安祿山想要造反,就要知道大唐有多少兵力,都布防在何處。 還有長安布防圖,李長安要想政變,也必須知道皇宮內外兵力如何,哪條路能夠直通興慶宮。 李林甫不信安祿山,對李長安也將信將疑,他總覺得世上所有人都和他一樣品行低劣。他要坑李隆基一把,卻也不愿意輕易便宜了安祿山和李長安。 那就這樣吧,誰愿意救他的子女,誰就能得到這份“禮物”。 李林甫直視著李岫,質問:“記住為父的話了嗎?!?/br> 李岫咬著牙,狠狠點了點頭。 他不聰明,但是很聽李林甫的話。 “很好?!崩盍指β冻鲆粋€古怪的笑容,揮手讓李岫去找人仿造輿圖。 李岫離開后,李林甫無力癱在了被褥上,雙目失神卻仰面大笑。 “哈哈哈……”李林甫笑著笑著兩行濁淚從眼角流下。 本就是共謀,我李林甫是活該遺臭萬年的jian相,你李隆基也別想安穩做你的盛世明君! 第209章 七月,隨著封賞而來的圣旨終于來到了朔方。 詔令朔方兵馬使、壽安公主押俘南去長安城獻俘。 圣旨到手的時候,李長安正在葛薩新城中安排著三年計劃,計劃用三年時間發展朔方連帶著新并入朔方新地的畜牧業和大豆種植業。 她知道李隆基不會再讓她在北方邊關久待了。 以她的年紀、軍功和手段,再待兩年,恐怕這數萬朔方精兵就改姓李長安的“李”,而非李隆基的“李”了。 雖然李隆基不知道如今已經改姓了李長安的“李”了。 因著早有心理準備,所以李長安收到李隆基圣旨命她帶俘回長安獻俘的時候也沒有什么不忿。 只是給蘇嫻道別,給曹野那道別,再把日后對朔方的安排一一交代給李光弼。 “將軍多盯著安祿山一些?!崩铋L安平靜道,“他快反了?!?/br> 李光弼下意識看向李長安,瞳孔微微放大,卻沒有問李長安為什么。 安祿山之心,如今雖還算不上路人皆知,可在朔方和范陽軍中已經不算是秘密了。 朔方軍是王忠嗣一手帶出來的隊伍,王忠嗣說安祿山造反,天子不信,但是朔方軍信。 李長安又將自己這段時間整理出來的《朔方三年發展計劃》遞給了李光弼。 李光弼拿著計劃書,有些擔憂:“安祿山反了,那大半個天下都要陷入戰亂,這些養牛羊的事情只怕也不會順利?!?/br> 其實李光弼更想趁著這段時間征召更多的士卒,到時候打起仗勝算也能更大一些。 李長安搖搖頭:“戰亂只是一時之事,百姓休養生息才是大事,不可因小舍大。安祿山是賊,吐蕃、契丹亦是賊,不可不防?!?/br> 安史之亂死了數千萬人,大唐人口銳減三分之一還多,顯然不只是因為戰爭。 安史之亂,唐軍和叛軍加起來也沒有兩百萬人,要想僅靠戰爭死兩千萬人,需要這兩百萬人全部戰死,再加上一人殺個十幾個百姓,這明顯不可能。安祿山史思明是想當皇帝又不是殺人狂魔,干嘛非要把百姓全殺了,百姓都死沒了誰給他們當士卒?唐軍就更不可能了,天下百姓都是大唐的百姓,唐軍腦子又沒毛病,為何要濫殺百姓。 濫殺無辜肯定有,但是絕不會高達千萬。會死這么多人,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饑荒,天災人禍,天災加上人禍才能讓大唐在短短數年內就由盛轉衰。 無論是打內戰還是安史之亂結束之后去收復被吐蕃契丹等外族侵占的土地,大唐都不能缺糧食。 李光弼面色一肅,想到對大唐虎視眈眈的吐蕃,對著李長安拱拱手:“臣必定會保證朔方境內百姓安居樂業?!?/br> 交代完了朔方事務,李長安便到了醫營。 掀開簾子,李騰空正蹲在地上給一個斷了半截腿的士卒換藥,原本雪白的麻布解下來后里面一層已經被綠色的藥膏和暗紅的血跡浸染透了,還摻雜著十分難聞的血rou腐爛味,李騰空面色如常,用煮沸的麻布將士卒斷腿處擦干凈,觀察著有沒有化膿。 細細看了一會后確定都已經長好了疤,這才有從身側擺著的藥罐里挖出一勺淡黃乳膏抹上。 “往后便無需再用麻布裹著了,你回去后小心莫讓傷處沾水,半個月后再來醫營,找醫官給你安半截假肢。往后便能走路了,只是不能走快?!崩铗v空叮囑著。 假肢用的是木頭和驢皮,大部分都是木頭,只有和腿相接的那一塊地方是刮干凈了毛的驢皮,驢皮來自已經開始養驢的養殖場,只是產量還不高,目前只供應軍中。 “腿傷好了半年以后就能去工廠上工了?!崩铗v空清洗著換下來的麻布,又給自己的手消了一遍毒。 “下一個進來吧?!崩铗v空抬頭正要喊人,卻看到了站在門口處的李長安。 她面上露出溫婉的微笑,一邊把自己身上的白色麻布長袍解下來,一邊開口:“長安來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情?” “騰空收拾一下行李,后日跟著我回長安城吧?!崩铋L安言簡意賅。 “你阿爺恐怕不太好了?!?/br> 李騰空一怔。 她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阿爺的消息了,平日與家中聯系也是和長兄李岫往來書信。 自家阿爺的面龐仿佛已經在記憶中漸漸淡薄了。 李長安忽然提起,李騰空才又從自己記憶中找出阿爺的模樣,那個她又愛又恨,避之不及又十分敬重的人。 她已經有好幾年沒有見過李林甫了,這幾年,她先是跟著裴蕓老師學醫術,后來又隨著壽安公主到了邊關,在軍中建立起了醫營。她一邊給軍中受傷的將士處理傷勢,一邊學著裴蕓老師教她的樣子笨拙帶學生,一晃又是兩年過去。 如今已經沒有人把李騰空和李林甫聯系起來了,李林甫是權勢滔天惡名滿身的當朝右相,李騰空是軍營中一個毫無權勢兢兢業業的小醫官。 李騰空在軍營過得很開心,這兒沒人知道她是李林甫的女兒,沒人尊敬她可也沒人畏懼她,她能做李騰空,而不是相府女。 直到方才李長安又提起李林甫,李騰空才恍然發覺她和李林甫依然還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父女。 “阿兄沒告訴過我阿爺的身體不好了?!崩铗v空失神喃喃道。 她想起來了,一個月以前兄長給她寄來了一封信,語氣十分著急讓她速速返家,可沒等李騰空把行李收拾好,第二日又送來了一封信,讓她好好跟著壽安公主干,不用著急回家。 盡管當時李騰空覺得一前一后兩封意思相反的信有些奇怪,可那時候正好趕上壽安公主領兵又掃蕩了一圈朔方境內的盜匪,軍中許多人都受了傷,她忙著給將士們包扎傷口,也就沒有深思。 “你阿爺的情況怕是不太好了,長安那邊傳來的消息,你阿爺連床都起不來了?!崩铋L安給李騰空一個心理準備。 李騰空抿了抿唇,可腦中卻空空如也。 她學醫,見過許多壽命將近的老人,可實在想象不出來無所不能的阿爺會和普通行將就木的老人一樣連床都起不來。 李長安要負責獻俘,這些俘虜自然不可能有馬騎,只能靠兩條腿走,再快也快不起來,行到半路,數日來一直心不在焉的李騰空還是和李長安告罪一聲,選擇了快馬加鞭先趕回去。 終于趕在了八月的上旬回到了長安城。 站在右相府門前,看著空空蕩蕩的門庭,李騰空一時間竟然有些恍惚。 從她記事開始,右相府一直是門庭若市,門前的隊伍能從相府門前一路排到隔了兩條街的酒樓門前。 如今卻也這般凄涼了。 她站在相府門前,抬頭看了一眼在日光下金光閃爍的琉璃瓦,這才深吸一口氣,往前走。 門仆已經十分有眼色的把正門打開了。 李騰空穿梭在這方她熟悉又陌生的相府中,穿過連廊,穿過水榭,走了兩刻鐘才來到了內堂。 “空娘?!崩盍指Φ呐鰲铨R宣看完了李林甫正匆匆往外走,一出內堂門就看到了站在門前的李騰空。 多年不見面,楊齊宣還是細細打量了好一陣才敢認人。 “站在這干嘛,快進去看看丈人吧?!睏铨R宣輕輕推了李騰空一下,語氣有些焦急,“丈人怕是不好了,瞧見你說不準心情好些還能多活幾日?!?/br> 他瞧著似乎比李林甫的親生兒女更擔心李林甫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