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節
因為心中揣著憂慮,一整夜李隆基都未能安睡。 天亮后,李隆基勉強忍著頭疼上完了早朝,回到勤政樓后看著面前厚厚的奏折卻碰也不想碰。 “將這些奏折都送到右相……傳右相來見我?!崩盥』鶆傁敕愿阑鹿賹⒆嗾鄱妓偷嚼盍指Ω?,忽然停住了,再開口已經換了意思。 宦官領命離開后,李隆基盯著奏折若有所思。 說起來,李林甫名字中帶著“李林”二字,倒是比太子更符合此句讖言啊。 聽到李隆基的召見后,李林甫朝服都沒來得及換就立刻趕到了勤政樓。 五月的天氣已經漸漸熱了,李林甫匆忙趕到勤政樓熱得滿頭大汗,他向李隆基行禮,卻沒有如往常一樣得到李隆基的賜座,反而察覺到了帝王的審視。 李林甫不由心里一顫,腦子飛快轉動起來,思考莫非是自己這段時間做的什么事情惹得圣人不高興了? 過了許久,李林甫頭上的汗珠已經滑到了他的下巴處,眼看著就要滴到地面上,他才聽到了圣人開口。 “李卿家,你可知道近來長安興起了一句歌謠?” 李隆基雙手叉起,直撐著下巴,仿佛只是打趣。 “七月七月,日落李林中?!崩盥』穆曇艉茌p,卻像一把大錘狠狠地砸在了李林甫心上。 李林兩個字連在一起太熟悉了,李林甫頓時想到了他自己。 他驀然抬起頭,一雙眼睛中盛滿了不可思議,正好和李隆基打量的眼神撞到了一起。 “臣未曾聽說過此句謠言啊?!崩盍指@愕道。 不管是誰要害他,現在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先否認,李林甫已經分不清他頭上的汗滴是熱出來的還是嚇出來的。 第110章 李隆基瞇著眼,試圖從李林甫面上看出些什么來,只是他能看出的只有詫異和驚恐。 “這句讖言都傳到朕的宮中了,你身在宰相,監察天下,怎會不知?”李隆基的語氣咄咄逼人。 李林甫聽到李隆基將這句話定義為“讖言”,更是在心里叫苦連天,他就是靠著揣摩李隆基的心思坐上的宰相位置,論起對李隆基心思的了解,或許世上唯有高力士能比李林甫更了解李隆基。 他太清楚圣人對讖言有多避諱了,也太清楚圣人到底有多迷信了。圣人因為迷信,甚至將年號都改成“天寶”,更是大置玄學,給真人加封號,在各州郡設立玄元廟……總之,這個屎盆子要是真扣到了他頭上,他絕對會被圣人猜忌。 一個不小心,說不準還會失去相位。 轉瞬之間,李林甫已經心生寒意,他老淚縱橫,聞者傷心見者落淚:“臣忙于政務,當真是對此事毫不知情啊,也不知是誰借此言來陷害老臣。興許是老臣近來在朝中做事不留情面,得罪了旁人吧……陛下明鑒?!?/br> 邊辯白著,李林甫邊結結實實在地上磕了一個頭。 說的是“不知是誰”,可實則指向性十分明確。 李林甫是得了李隆基的授意打壓太子,還能是誰看不慣李林甫呢?除了太子,不作第二人想。 李隆基緊盯著李林甫,眼神落在李林甫花白的頭發上。 算起來李林甫比他還要大幾歲,而且李林甫身體一向不如自己康健,李隆基覺得李林甫日后會死在他的前面。 比起會死在他前面,而且對他忠心耿耿的李林甫,李隆基還是更忌憚年富力強的太子。 這么想著,李隆基對李林甫的提防消失了一些,他收回目光,淡淡道:“不過是小兒亂唱的歌謠罷了,當不得真?!?/br> 仔細想想,這句讖言的確更像是兒戲。 大多讖言都是語焉不詳,這一句讖言太過詳細了,甚至連“七月”這個準確的時間都給了出來。 雖說沒有說是哪一年的七月,可無論怎么樣,也不會應在李林甫身上,畢竟李林甫一定會走在他前面。 李隆基依然覺得還是太子更加別有用心一些。 李林甫提心吊膽離開了興慶宮,一回到右相府,李林甫就大發雷霆,將書桌上的東西都掃落在地。 “讓吉溫、羅希奭速來見老夫!”李林甫沉著臉,椅子旁邊散落了一地的碎渣。 吉溫和羅希奭號稱李林甫手下的“羅鉗吉網”,這個外號除了因為二人手段殘酷迫害忠良之外,還因為此二人消息靈通,時常為李林甫收集百官把柄,讓李林甫可以更加順暢算計他的政敵。 得到李林甫的召見,二人馬不停蹄就趕到了右相府。 羅希奭先到,李林甫面色不虞瞪了他一眼,終究念著他是自己的女婿沒有多說什么。吉溫后到,他一進門就被李林甫呵斥了一通。 “你是怎么為老夫收集的消息?有些事已經傳入了圣人耳中,為何我卻不知道?”李林甫瞪著吉溫。 吉溫立刻表忠心:“下官對右相忠心耿耿,事事都不敢欺瞞右相啊?!?/br> 李林甫冷冷道:“七月七月,日落李林中?!?/br> 聽到這句歌謠,吉溫下意識看向羅希奭,羅希奭卻也目露迷茫。 這句歌謠在長安都快要人盡皆知了,他們自然不會不知道。只是這句歌謠中的“李林”二字直指李林甫,他們難道還能湊到李林甫面前告訴他“右相,有讖言說你不是個好東西”嗎,這不是找罵嗎。 誰這么沒有眼力見,敢把這等掃興事告訴右相? 李林甫冷冷將二人的表情盡收眼底,頓時猜到了這兩人早就知道這句歌謠,卻一直欺瞞他,當下怒火更盛。 “今日圣人召老夫入宮,這句歌謠,是圣人質問,老夫才得知!”李林甫勃然大怒道。 聞言,吉溫和羅希奭心中一顫,頓時知道自己犯下了大錯。 這個消息最不該傳到圣人耳中,其次才是右相……從圣人口中傳到右相耳中,更是錯上加錯。 說不準就要釀成禍事。 李林甫按了按頭,深吸一口氣,事到如今,最要緊的事情卻不是追究是誰的錯,而是他得先弄清楚這句歌謠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說,這句歌謠你們到底知道多少,現在一五一十都告知老夫?!崩盍指ψ谝巫由?,頭微微往后仰,閉上了眼睛。 吉羅二人卻知道李林甫并不是乏了,而是他在思考。 二人相視一眼,終究是吉溫開了口。 “啟稟右相,這一句讖……歌謠今歲年初忽然在長安盛行起來,小官派人去查,只查到了最早這句歌謠出現于去歲秋?!?/br> 吉溫本來想說讖言,話到嘴邊又硬生生改成了“歌謠”。 他小心翼翼道:“坊間傳說,這是因為右相嚴苛,所以上天才做出……” 吉溫心里叫苦連天,就這樣的話,他哪敢當著李林甫的面說啊。百姓罵得可難聽了,說是因為李林甫殘害忠良所以上天才降下了讖言,還說“日落”指的是李林甫沒幾天好活了。 就這些話他敢說嗎? “無稽之談!”李林甫憤怒哼了一聲。 有什么樣的君就有什么樣的臣,李隆基迷信,李林甫自然也不可能不迷信,他跟李隆基一樣避諱讖言。 “必然是有人陷害本相?!崩盍指σ膊蛔鲈谝巫由狭?,他站起身,在屋中來回踱步,思考著到底是他的哪個仇敵陷害他。 可只要略微一想,一大堆名字和人臉就從李林甫腦子里往外蹦。 他的仇敵太多了。 李林甫心眼小,看著有人比他優秀,嫉妒,陷害一下;看著有人比他更受帝王寵愛,嫉妒,陷害一下;看到有人官職高,興許會威脅到他的宰相位置,嫉妒,陷害一下;有人敢和他作對,陷害一下;有人敢跟他看不順眼的人親近,順便陷害一下…… 整個朝堂中,除了幾個順從他的狗腿子,其他全都是他的敵人。 “右相也不必太憂心?!绷_希奭安撫道,“此妄言也,只要一等到七月,自然不攻自破?!?/br> 李林甫惱怒道:“七月七月,誰人知曉到底是哪一年的七月?難道要老夫日后年年七月都不得安生嗎?” “現下最要緊的事情,是要弄清楚陛下是怎么想此事?!崩盍指辜痹谔弥絮獠?。 他心里有些焦急,以往他要知道李隆基的心思很好辦,李林甫跟李亨不一樣,李亨是太子,李隆基防范李亨在自己身邊安插人手,所以李亨和李隆基之間的消息渠道完全不平等,李隆基可以知道李亨的任何事情,李亨面對圣人確實兩眼一抹黑。 李林甫不同,他本身就跟李隆基的關系十分親近,他自己就是近臣,李隆基有事情也不會瞞他。 可這回顯然是圣人對他起了疑心,李林甫想要再得知李隆基對此事的態度,就只能通過李隆基身邊的其他人了。 高力士?李林甫腦中冒出一個念頭,隨后又被他打消了,自打武惠妃死后,高力士就完全處于了中立,甚至因為李亨是他提議推上的太子之位他還隱隱偏向李亨。 “唉?!崩盍指χ刂貒@息一聲。 當初他、武惠妃、高力士組成的聯盟,包含朝堂、后宮、宦官,輕易就能得知圣人的所有心思,可惜就是太強了,所以圣人才要親自出手拆散武黨…… 如今楊貴妃三千寵愛在一身,比起當初的武惠妃寵愛更盛,只是楊貴妃對他的態度卻不太友好,不給他找麻煩都不錯了,更別提會不會給他透露陛下的消息了。 楊貴妃對他的態度不友好的原因李林甫也能猜到一些,當初楊玉環好好地當著她的壽王妃,是李林甫想要武惠妃留下的所有勢力,加上他順應李隆基的意思要去打擊壽王,所以李林甫才想辦法引得李隆基跟楊玉環私下見了幾面…… 他本來以為楊玉環只是曇花一現,陛下過了那個新鮮勁就算了,誰知道楊玉環竟然有本事勾住陛下,三千寵愛在一身呢? 李林甫思忖,等這一趟事過去了,還得想個法子跟楊玉環緩解關系才行。 這倒是不難,他是宰相,只要提拔幾個楊家男丁,再給楊玉環的幾個姐妹送送禮,應當就能將此事翻篇。 沉思許久,李林甫才嘆了口氣:“去問問李龜年和吳懷實,看他們二人知不知道陛下的心思吧?!?/br> 吳懷實是宦官之中除了高力士之外權勢最高之人,位列中官將軍,外人也稱其為吳將軍。 李龜年和吳懷實,算是楊玉環和高力士的平替了。 第二日,吉溫和羅希奭從李龜年和吳懷實府上回來,二人對著李林甫搖搖頭。 “陛下未曾向李龜年提過此事?!奔獪氐?,“不過下官打聽到了,陛下應當是前幾日與梨園弟子一同編曲時候偶然聽到他們議論此事,才得知了那句童謠,那日正好李龜年也在?!?/br> 李林甫冷笑道:“那就順著教坊往下查,老夫倒要看看,是誰想要陷害老夫?!?/br> 經過一整夜的思考,李林甫還是趨向于是有人故意傳播謠言想要害他。 讖言之事,本就是怎么解釋都有道理,指著誰誰倒霉罷了。 難道就因為他叫李林甫,“日落李林中”的李林就一定是他嗎?那前朝時候還說“楊花落,李花開”,本朝太祖的名諱也是李淵而不是李花啊。 李林甫現在心情十分差勁,以前都是他栽贓陷害別人,這次他卻被人給扣了黑鍋,他的心情自然好不了。 “將矛頭引到太子身上?!崩盍指λ伎剂似?,還是不甘心他被旁人玩弄于掌心。 李林甫冷酷吩咐吉溫:“你去找找太子的把柄,本相思來想去,朝中最恨本相之人就是李亨,此事十之八九是他在其中作梗?!?/br> 至于到底是不是太子,李林甫也不知道,可他知道如今圣人最看不順眼的人是太子,他針對太子,就是在為圣人排憂解難。 天氣越發炎熱了。 似乎是要一股腦把去歲少的熱氣補回來一樣,開元二十九年入秋就開始不停下雨下雪,到了今年,卻熱得格外早,六月已經熱得受不了了。 長安街上的行人也因為酷熱而躲在了家中乘涼,只有過了晌午才會從家中走到街上。 只是坊間的傳言卻沒有因為時間平息,反而隨著七月將要到來而越演越烈了,幾乎到了市井之間人人都會唱“七月七月,日落李林中”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