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
而原本屬于李亨未來的謀士李泌卻連一絲賞雪的心情都沒有。 李泌裹緊了身上的茅草,有氣無力透過漏風的窗子看了一眼外面又飄起了雪花的天,肚子又咕嚕響了一聲。 “十六?!崩蠲卩止玖艘宦?。 這是這個冬天下的第十六場雪。 辭別了李長安后,李泌就來到了河北道,這里遠離京兆和遼東,不屬于遼東李氏的勢力范圍,李泌也不用擔心遇到熟人,他隨意找了一個縣,將自己身上所帶的錢袋魚符都摘了下來,老老實實當了一年的普通百姓。 李泌所在的這個縣名叫清平縣,位于博州境內,人口三千余戶,屬于中縣。 他來到清平縣后,憑借著自己的數算本事一個人當了五個店鋪的帳房先生,做了三個月的活,賺夠了買地的錢,便置辦了十畝旱地,趕在春種前種下了麥種。 李泌常年習武,身強體壯,一個人便將十畝旱地精耕細種照料很好。甚至還因為他廣讀詩書,連農書也讀過,李泌按照農書中的技巧種地,雖說是他 第一回 種地,可也有模有樣,甚至種出的麥苗比普通農戶家中田地里的麥苗還要茂盛許多。 當然也不是一帆風順,李泌數月前還覺得他在清平縣的半年已經過的比他人生前十六年加起來更苦了。 被本地人排斥,被清平縣內的小混混收保護費,店鋪的掌柜拖欠他的工錢還揚言要收拾他,甚至還有因為他相貌不錯要強行把他抓入府里為奴的豪強…… 李泌 第一回 有理講不通,要不是他除了講道理還會講物理,恐怕他已經被豪強搶回去為奴了。 可好在除了這些混賬以外大部分的人都還是好人,李泌也遇到了幫他蓋草屋的好人,教他怎么種地的好人。 就在李泌終于適應了底層百姓的生活并且摩拳擦掌規劃好了,今歲豐收后他要趁著秋冬再多開墾幾畝荒地明年擴大種植的時候,又倒霉地遇上了天災。 偏偏是在稻谷將要成熟之前下起了大雨,一連數日的大雨淹沒了田地,淹沒了李泌辛苦耕種了一年的麥子。 李泌當即立斷趕在麥子還沒有發爛的時候將還沒有完全成熟麥穗割了下來,這才保住了一部分糧食。 可大部分百姓并沒有搶收的意識,他們心存僥幸,祈禱著雨雪很快就能停,可雨雪沒有停,當這些百姓終于狠心決定要搶收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大部分的麥粒已經被水泡得長芽了…… 李泌也終于見到了他先前只在書中見過的“民不聊生”。 “李郎君!” 門外傳來了呼喊聲,李泌慢吞吞從茅草堆中站起來,寒風吹在他的身上,李泌立即打了個哆嗦,冷得牙齒都在打顫。 今年的冬天來的格外早又格外冷,布料價格狂飆,更不用說能保暖的羊皮了,更是漲到了天價,田地的收成又不好,李泌賺的錢都買了糧食,沒錢買厚衣服穿。 推開門,門外站著一個身穿衙役服的漢子。 “李郎君,你去歲的租庸調已經欠了五個月了?!?/br> 李泌苦澀道:“可還能再寬限些時日?清平縣如今是實在買不到糧食和布帛啊?!?/br> 他李泌,竟然連稅賦都交不起了。 第100章 天災影響了收成,如今清平縣的粟米價格已經比九月初時候翻了十倍了,今歲又異常寒冷,布帛的價格更是飆升了二十三倍。 這是李泌第一次這么直觀地感受到租庸調的不合理。 高祖武德年間立下的規定,每丁繳納“租二石、絹二丈、棉三兩”,李泌原本認為這個稅賦并不算高,他在入秋之前,就已經算好了今歲他要繳納的租庸調,專門留出了錢買絹和棉。 可那是在沒有遭到天災的情況下夠用,如今遭遇了天災,大雨雪連綿數月不斷,雖然沒有形成雪災,可糧食減產、天氣寒冷布帛漲價……李泌根本沒有那么多錢買布帛繳納稅賦。 而且繳納租庸調的前提是給他分田地,李泌到如今還沒有分到一畝地呢,沒有分地,卻要繳納沉重的稅賦…… “李郎君,不是我們不寬容,是縣中也不好過啊,州府要求各縣二月之前要將稅賦收齊?!毖靡蹖蠲谡f話還算客氣。 讀書人還是能受到一些優待的。 李泌愁眉苦臉嘆了聲氣,他自己都還用忍饑挨餓的稻草裹身取暖呢,上哪去弄糧食和布帛給官府啊。 “李郎君應當繳納糧食三石、絹三丈、棉三兩?!毖靡鄯种械牟緝?。 李泌不敢置信,聲音都有些變調:“怎會如此多?我朝規定應當繳納的糧食為兩石,絹為二丈,為何會多出一石糧食一丈絹?何況今歲遭了災,朝廷也應當減免一些稅賦啊?!?/br> 雖然已經決意做一年的普通百姓,可李泌也不能完全和家中斷了聯系,從家中寄過來的信中,李泌知道朝廷頒發了減免河北二十四州部分稅賦的詔令。 可為何這稅賦不少反多? 衙役被李泌的氣勢壓過了,他分明才是官吏,可站在李泌面前卻無端有些敬畏李泌,聽到李泌的發問后,衙役撓撓頭:“某也不清楚,只知道這幾年一向是除了租庸調外還要再收一項腳錢,用來補足運輸損耗?!?/br> 李泌只是略微轉了轉腦筋就想出了這個“腳錢”是個什么東西。 糧食和布帛收上來后要運到州府,其中很大一部分還要再從州府運到長安城,運輸途中損耗的糧食布帛與運到長安城的糧食布帛比例甚至能達到一比一,也就是運一石的糧食到長安,路途上人馬嚼用和損耗就能再有一石。 這個腳錢就是這部分損耗。 李泌幾乎要被氣笑了,這部分損耗屬于朝廷應當負責的部分,覺得損耗太高,朝廷可以開運河,可以修路,可以用牛車驢車減少人力使用……朝廷有一百種辦法可以減少損耗,卻不該讓百姓承擔這部分損耗。 這是懶政,怠政! 李泌滿腔的怒氣被點燃,他想,若是有朝一日他為相,一定要開漕運,修路……絕不讓百姓承擔了稅賦之后還要再承擔這些苛捐雜稅。 可他抬眼看著站在自己門外唯唯諾諾的衙役,卻只是長嘆了一聲:“我今日也交不上稅賦,只能先交一點?!?/br> 衙役既然上門,就必定是要收一部分稅賦,不可能空手而回,這只是個連品級都沒有的衙役,自己刁難他也沒意思。 衙役聞言果然欣喜,他搓著手,“有一些我能交差便好……唉,我也知道大伙都難,可我有什么辦法呢,我收不上稅賦,縣丞就會刁難我……都是鄉里鄉親,我難道不知道今歲日子不好挨嗎……” 李泌肚子又叫了一聲,他強忍著腹中的饑餓,一邊聽著衙役的抱怨,一邊從缸里翻出了一小袋粟遞給了衙役。 在指尖摸到粟粒的瞬間,李泌的嘴巴里不受控制地分泌出了唾液,他忍不住幻想這些粟要是被蒸成粟米飯,吃進肚中,該有多舒服啊。 可最后,李泌還是把這一袋二十來斤重的粟交給了衙役,他不敢看袋子,生怕自己忍不住再把袋子搶回來。 衙役走后,李泌又躺回了稻草堆里。 稻草蓋在身上,比他那床沒有棉花的薄被更暖和。 李泌看著頭頂的木梁,忽然苦笑了一聲。 他以為自小修道應當十分有定力,所有長輩也都夸他不驕不躁必成大器,可今日李泌忽然發現他其實沒什么定力。 那一袋糧食遞出去的時候,李泌覺得自己肚子里泛著酸氣,心疼得滴血,他不想把糧食交出去,他只想把糧食吃進肚子里。 可分明在家中他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家中大事,從他十五歲起他的父親就全部交由他決斷了。 原來家族利益和餓肚子這么不同,李泌翻了個身,將手掌壓在肚子下面,這樣才能讓他空空如也的胃不至于太難受,他一日只能吃一碗粥,這樣才能挨到開春。 每到這個時候,李泌總會想要不然干脆不按照李長安的建議算了。他有很多種辦法能讓自己吃飽,給縣中官員做幕僚,經商倒賣貨物,他還會醫術,可以當大夫,甚至就跟一開始一樣找幾個店鋪當賬房,或者他自幼習武…… 李泌被他的想法嚇了一跳,連忙打消了這個想法,俠以武犯禁,他學武不是為了欺壓百姓。 人餓了,真是什么能吃飽肚子的法子都敢想。 李泌坐起身,嘆息一聲,最終還是打消了他想要另尋出路的想法。罪都受了,就干脆受完得了,他一開始做賬房,日子過得不錯,還是偶然一日才想明白,賬房是讀書人,不算真的“民”,李泌于是才置辦了田地,老老實實當一個真的“民”。 “百姓苦……”李泌站起身,一邊感慨著一邊從一側木柜中端出一碗已經涼透了的稀飯,又取了幾根柴火,點燃,將粥溫熱,狼吞虎咽三口吃完了粥,一直叫囂著的胃才平靜下來。 吃完了飯,李泌又躺回了稻草堆中。如今他才明白百姓為何不趁著冬日沒有農活去做些手工活多賺些錢了,實在是在吃不飽飯的情況下想要順利過冬,只能吃完飯就躺在草堆里一動不動減少力氣消耗。 李泌躺在草堆中,他在思考。 如果他是博州刺史,他要怎么做才能將因天災而引起的損失降到最低,該怎么做才能讓百姓安居樂業。 李泌又想到了李長安,若是李長安做博州刺史,她會如何做呢? 面對天災,李長安能有辦法嗎? 李泌知道一點李長安的消息,他知道李長安去了洛陽,李泌的好友蕭嘉是蘭陵蕭氏蕭嵩的幼子,他曾提過一嘴壽安公主在伊川縣。 他知道今歲洛水決口,洛陽也發了水災,而伊川縣就挨著洛水,受災應當最重。 如今的伊川縣百姓也只能像清平縣百姓一樣躺在稻草上挨餓受凍嗎?也會凍死數十人嗎? 就這么想著,夜色漸漸深了,李泌正欲入眠,卻忽然聽見了屋外的腳步聲。 李泌瞬間清醒了,他右手伸進懷中,按住了匕首。 這就要入夜了,誰會在這個時候來尋他? 一瞬間,李泌想到了清平縣近來發生的那幾樁偷盜、搶劫案件,民生蕭條,治安就不好,一向如此。 “李三水可在家?”一道故意壓低了的聲音從門外響起。 李泌的化名依然是李三水,李泌去一“必”,便成了李三水。 這個聲音李泌很熟悉,李泌將懷中的匕首藏至右手袖中,走到門邊,低聲道:“陳大刀?” 門外應了一聲:“是某?!?/br> 李泌等了等,確認門外之后一個呼吸聲后才開了門,讓這人進屋。 陳大刀生得一副彪悍相貌,他父親是屠戶,就給他起名陳大刀,希望能用大刀殺豬,只是好景不長,陳大刀家的rou鋪在他父親還在時就沒了,陳大刀也就沒能做成屠戶。 此人生得相貌蠻橫,人卻很不錯,李泌蓋草屋時他還熱心過來幫了把手,后來李泌種地也是借了他的農具。 “怎么這個時候來找我,可是出了什么事?”李泌注意到了陳大刀的表情不對。 陳大刀遲疑了一下,看著李泌,一咬牙:“某想邀李郎君共謀大事?!?/br> 他的聲音刻意壓得極低,李泌卻仿佛被雷劈中了一般。 下一刻,李泌才反應過來陳大刀在說什么,他下意識后退了一步,右手縮回來了衣袖中握住了刀柄。 “你什么意思?”李泌警惕道。 陳大刀苦澀道:“活不下去了,我缸里一粒糧食都沒有了,那狗官還要我交三石半的糧,就是將我抽筋扒皮賣了,如今也換不來三石半的糧食啊?!?/br> 三石半,自己需要繳納三石,為何陳大刀就需要繳納三石半? 李泌張張嘴,這才意識到原來他已經是受了優待。 或許因為他讀書識字,或許因為他提著柴刀一人就能打五個豪強家仆,或許因為他談吐不像凡人……李泌這才知道他需要繳納的稅賦已經比許多人少了。 “你打算做什么?”李泌干巴巴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