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昨日救人著急,加上上了船以后梁淑就縮在角落中一聲不吭,李長安現在才注意到梁淑的那條腿,昨日她只以為是腳腕崴了,今日一看,卻不是崴在腳踝處,而是在膝蓋處,整條腿都變形了。 上面還擦破了好大一塊皮,皮rou邊緣泡在洪水中都被泡得發了白,有些爛了。 梁淑下意識點點頭,期盼地看著李長安離開棚子的背影,卻絲毫沒有去找大夫的意思,只是蜷縮在角落,雙目一動不動盯著棚子草簾。 李長安找到負責登記災民信息的小吏,問他災民中有沒有叫陳文陳珍陳珠的人。 小吏連忙翻著木板伊川縣縣衙也遭了淹,書本紙冊、毛筆墨水統統不能用了,新的紙筆又還沒有從其他縣送來,這種情況下,倒是最原始的木板加刻刀的記錄方法最好用。 “找到了,在這!陳珠,洛陽伊川戶籍,女,年十八,父母與一姊妹亡于洪水……”小吏從一摞木板中翻出了一張,第三行記載的就是陳珠的消息。 李長安面上露出了一個清淺的笑容,她語氣輕松道:“這個消息記錯了,陳珠的母親梁淑沒有死,她先前只是被困在了洪區,昨日被救災的船帶回來了?!?/br> 知道了梁淑還有一個親人活著,李長安就輕松多了,她派人去尋陳珠,讓她去災民棚子找她娘親。 順便吩咐可以讓那些有失散親人的災民去棚子中認一認昨日船只帶回來的那些人,說不準就能找到自己失散的親人。 岸邊,陳珠依然抱著膝蓋坐在泥濘中,她的頭發都已經臟得打結了,陳珠卻絲毫沒有心思管頭發。 與前幾日不同的是陳珠今日眼中有了一絲希望。 今早她剛醒就被身邊的人拉著出了草棚,到了一處粥棚前,那是她這五天來吃的第三頓飯,也是第一頓熱騰騰的飯,一碗熱粥下肚,陳珠覺得自己身上又有了力氣。 官府的衙役這是伊川縣新縣令顏縣令從洛陽城里拉來的糧食,早晚各放一回糧,一人能喝一碗粥。 一碗粥里面只飄著幾顆粟米,喝了不飽肚,可好歹也是口熱湯。 人肚子里暖和了,身子才能暖和,身子暖和了,才能生出力氣來做事。 陳珠懷里還有半個黃面饅頭,本來是一個黃面饅頭,陳珠太餓了,就吃了半個,剩下半個揣在懷里,等下回再餓得受不了再吃。 這個黃面饅頭是她遇到了馮娘子,馮娘子認出了她,可憐她就給她塞了一個饅頭。 馮娘子聽說她家里就剩下了她一個人還勸慰她,說她的主家李娘子已經組織隊伍進入洪區救人了,說不準她的家人還活著,李娘子就能把她的家人救出來了。 陳珠不敢奢望,她問了老孫頭,老孫頭活了五十年,遇到過好幾回水災,從來就沒有聽說過有人被洪水沖走了后還能被救回來的。 可心里又忍不住生出一絲希望來,人到了絕望至極的時候,哪怕一根稻草擺在面前也會牢牢抱住。 “陳珠?哪個叫陳珠?”忽然一個小吏從遠處跑過來,扯著嗓子喊道。 陳珠認得他,前幾天就是他過來問自己家死了幾個人。 “我是陳珠?!标愔檎酒饋?,小聲道。 她心里有些慌亂,一股從天而降的激動和患得患失的懷疑一瞬間從她腦子里迸發出來。 小吏氣喘吁吁跑過來,看了眼渾身上下都臟兮兮的陳珠:“你就是陳珠?你娘叫什么名字?” 陳珠腦子忽然就炸了,她緊盯著小吏,嘴唇都在打著哆嗦:“梁淑,我娘叫梁淑?!?/br> 她的聲音中帶著哭腔。 “那就對了,你娘沒死,她昨天被李娘子派去救人的隊伍從洪水里面撈了回來……” 陳珠沒聽清小吏后面說什么,巨大的欣喜席卷了她的全身,她的雙眼中冒出兩行淚水,在沾滿泥灰的臉上沖出兩條雪白的痕跡。 陳珠伸出手緊緊攥著小吏的胳膊,牙齒都在打哆嗦:“我娘在哪?我娘在哪?” 小吏沒有在意陳珠將他的胳膊掐疼了,他咧嘴一笑:“就在東邊那個新搭起來的災民棚子里呢!就是門口插著李字旗的那個棚子?!?/br> 在這個時候,能看到一樁喜事誰都會感同身受地高興。 這幾天眼淚流得太多了,災民營地里到處都是哭聲和哀嚎聲,實在太久沒有出現笑聲了。 絕望幾乎將每個人都吞沒了。 陳珠立即撒開腿往東跑,一邊跑一邊抬手抹著臉上的眼淚,她看到了棚子,棚子門前左手邊插著一個巨大的“李”字旗,紅底黑邊黑字,十分醒目。 陳珠沖進棚子里,一眼就和直勾勾盯著門口的梁淑對上了眼神。 “娘” 陳珠如乳鳥投林,一頭扎進了梁淑的懷里,母女抱在一起泣不成聲。 這個場面在這個棚子中并不引人注目,棚子里早就響起了一片的哭聲,不止陳珠一個人找到了自己的親人。 越來越多的人從外面跑進來,找到自己的親人后就抱頭哭在了一起。 “娘,你的腿怎么了?”陳珠終于哭干了眼淚,平復好心情后,連忙上下打量著梁淑,自然一眼就看到了梁淑那條變形的腿。 梁淑哽咽道:“水卷著我,我也不知道被水里的什么東西撞了一下,好在只撞斷了腿,沒有撞斷胳膊,我才有勁兒抱著樹枝不撒手……咱可得好好謝謝李小娘子,是她救了為娘的命啊?!?/br> “李娘子是大恩人?!标愔橛涀×诉@句話,陳珠從懷里掏出來那剩下的半個黃面饅頭塞進梁淑手里,“娘你好幾天沒吃飯肯定餓慘了,你先把饅頭吃了,女兒帶你去找大夫看腿?!?/br> 梁淑搖頭:“娘不餓,昨晚上李娘子讓人送了飯,這饅頭你留著吃吧?!?/br> 兩個人推讓了許久,最后這半個饅頭還是誰都沒吃,陳珠又將它塞進了懷里。 陳珠便站起身來,一只手攬著梁淑,讓她靠著自己的身體,兩個人深一腳淺一腳往醫廬走去。 無論是陳珠還是梁淑,都默契地沒有提她們的父親丈夫和jiejie女兒。 本以為只剩下了自己孤零零地茍活于世,這時候能見到一個親人也還活著已經是意外之喜了。 陳珠攬著母親的那只手微微用力,在心里告訴自己:有一個就夠了,至少還有一個親人,至少她還有娘…… 她阿姊親手繡的紅蓋頭依然被她塞在懷里,緊緊貼著她的心口,那是阿姊唯一留給她的遺物,可陳珠的心卻不再是一潭死水了。 哪怕是孤兒寡母,可至少她也還有一個寡母需要她照顧。 李長安召集人手比她想的要容易上許多,消息剛放出去就有許多人抬著船過來。 一聽說李娘子要組建船隊大范圍到洪水區域里面搜救,災民中通曉水性的百姓立刻踴躍報名,甚至都沒用一個時辰,空地上就已經擠滿了人。 甚至顏真卿聽聞此事后生怕引起民亂,都不得不親自帶人來維持秩序。 “俺老娘也被水沖走了哩,俺得去找俺娘?!?/br> “俺三叔也是,就算是人死了,那也得把尸體找回來,埋進祖墳?!?/br> 李長安從喧囂的人聲中分辨出來了幾句話。 受災人數有上萬,并不是每一戶都運氣好全家人都跑出來了,往山上跑的時候,有人跑得慢就被沖走了,也有人沒來得及跑出家門就被淹了,人擠人,許多夫妻母子都失散了。 要是如往常一樣連跑出來的災民都救不完,根本沒有那個力氣去管失蹤的那些人也就罷了,這些災民只能默認自家的親人死了。 可現在不一樣,昨天一天就救回來了一百多個人,伊川縣大部分人都沾親帶故,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認識的人被救回來,誰還能坐得住呢? 要是有的選,誰不想自己家人能活下來呢。 要是讓他們一個人或者幾個人自己劃船去洪區救人,他們肯定心里打鼓,怕死的人畢竟是多數??扇缃袷菐装偕锨€人一起進洪區搜救,出了事相互也能有個照應,于是災民們的膽子便紛紛大了起來。 想要救人的堅定就壓過了對天災的畏懼。 好在李長安是經過漳縣磨礪的李長安,她面對這樣的場面,雖說一開始愣了一下,可反應過來之后立刻就開始調遣人手把災民有條不紊安排下來。 擅長游水的人和有船的人優先被選入救援隊伍,救援隊伍采用一艘老船帶兩艘新船的方式,每三個船作為一個小隊共同出去搜救,每一個小隊中有一個隊長負責管理所有人,每一個小隊里還要再配一個熟悉地形的本地人指揮。 每五個小隊劃分一片搜救區域,只準在這個搜救區域內搜救。 所有的隊伍不能離出發點超過一定距離,水流湍急的地方不可以去,靠近河的地方不可以去…… 李長安站在臨時搭起的高臺上,十分有條理地安排著所有人的任務。 顏真卿站在高臺上,作為伊川縣的縣令在此冷著一張臉給李長安壓場子。 他心里卻遠不如臉上看著那么平靜,反而震驚極了。 想要讓混亂的場面迅速平靜下來這個本事不是誰都能有的,尤其是災民,他們經歷劫難,又吃不飽穿不暖,失去了所有財產,這個時候這些人是最不穩定的一類人。 這些人往往也是最容易造反鬧事的一批人,縱觀大唐歷年每次百姓造反鬧事,往往都是遭受了天災而沒有及時被安撫的災民先開的頭。 捫心自問,顏真卿自己都不一定能夠如此快讓這數千災民安靜下來,可李長安卻做到了。 她才多大? 第83章 將船只編隊全都派出去后,李長安又開始拉著顏真卿一起做災民重建規劃。 “老師,朝廷撥了多少糧草?”李長安詢問顏真卿。 這關乎她后續的規劃,目前從荊州運到洛陽城內的糧食只有一萬石,洪水泛濫還不知要多長時間才能退下去。 李長安詢問了有經驗的老人,開元八年也是發了一場這么大的洪水,足足半個月洪水才開始往下退。 只是洪水退去才是這場災難的第一步,饑餓才是最大的問題。 洛陽城內倒是不缺糧食,畢竟洛陽有大唐最大的糧倉,只是含嘉倉中的糧食屬于戰略儲備,一場普通水災還不足以讓朝廷開含嘉倉放糧。 要是只從洛陽城市場上購買糧食,一時半會兒糧食的儲量倒是足夠,只是需求大,糧食少,短時間內糧價必定高昂。 而糧食價貴就必然會引起土地兼并。 這些災民地里種的糧食和家里藏的糧食全都被一場洪水沖得干干凈凈,他們沒有糧食能吃,若是有些先見之明的百姓,或許還會把銅錢埋在地下藏著,沒有被洪水沖走,還能再買一些糧食填飽一家人肚子。 可大部分百姓都不具備抵御風險的能力,他們每年到手的錢和糧食堪堪只夠養活全家人一年,遇到天災人禍,就會破產,沒有錢沒有糧食,但是全家老小還等著吃飯。 怎么辦? 答案是賣地。 世家大族有糧食,他們的糧倉建在最安全的地方,而且他們為了風險也不會把所有的糧食都放在一個地方,而是分散在不同族人手里,一旦需要就可以由主支出面從其他地方調糧食過來。 想要糧食,那就拿土地來換,土地不夠了,那就賣兒鬻女。世家有糧食,他們需要土地,需要奴婢。 總之,世家大族有的是辦法把這些災民骨頭縫里的最后一滴油也給榨干凈。 顏真卿顯然比李長安更清楚這些世家大族的德行,他眉宇間掛上了深深的無奈:“伊川縣戶籍上只有一萬三千戶,共四萬二千三百余人,朝廷只發了夠這些人吃半個月的賑災糧食?!?/br> “父皇可曾下旨減免稅賦?”李長安又問。 “沒有?!鳖佌媲涞吐暤?。 他似乎想說些什么,卻又礙于身份不能說出口。最終,顏真卿還是什么都沒說。 李長安沉默了片刻,開口道:“父皇有意明年改年號,應當會減免百姓稅賦?!?/br> 李隆基如今還沒有到那種喪心病狂壓榨百姓的地步,李長安記得沈初給她說過改年號會減免百姓稅賦。 “這也不夠?!鳖佌媲浔砬楹每戳艘稽c,但依然很嚴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