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今日在場之人零零碎碎加起來有近百人,就算舉子嘴嚴,他們帶去的侍從婢女嘴未必嚴,李長安又對他一貫關注,消息短短半日就傳到李長安耳中再正常不過。 李長安摩拳擦掌,表情興奮:“師恥徒辱,老師放心,今天的事我都聽說了,那個黃沖敢欺負您,我這就派人套他的麻袋,打斷他的狗腿?!?/br> 沈初輕輕嘆了口氣,無奈道:“我都沒有生氣,你這么憤怒地干什么?!?/br> 當然,沈初覺得李長安的情緒與其說是憤怒,倒不如說是做壞事前的幸災樂禍。 “黃沖還太年輕,沉不住氣。他以為權貴對他有好臉色是看中了他的才華,殊不知崔惠童對他有好臉色只是缺個馬前卒,而他恰好合適罷了?!?/br> 沈初嘆息道:“我見過太多這樣的年輕人了,我都這把年紀了,再和這些年輕人計較,豈不是白活這些年?!?/br> “老師你也才二十幾歲吧……”李長安看著清雅俊秀的沈初一副中老年人語氣,忍不住吐槽道。 “我就覺得我還只是個小孩?!崩铋L安小聲嘀咕著。 反正她的大腦發育水平和激素分泌量都是十歲,身體也是十歲的身體,那她就是十歲。 沈初輕輕瞪了李長安一眼:“總歸,我沒有生氣?!?/br> 他甚至有些可憐黃沖,寒窗苦讀十年,好不容易出了書房有了出人頭地的機會,卻因為自己見識不足,被權貴忽悠了兩句就心甘情愿做起了沖鋒陷陣的小卒,以為是握住了機會,實際上是被權貴畫的大餅撐昏了頭腦。 只是黃沖運氣不好,后世年輕人被社會毒打頂多就是賺不著錢,黃沖卻十有八九要丟了自己的小命。 再加上沈初從李長安那聽到的賀知章的計劃,兩者對比,一個人老成精見勢不對望風而逃,一個愣頭青根本沒感覺出任何不對還悶著頭往前沖,這么一起想起來還頗具喜感。 “哼,老師就是心太軟了?!崩铋L安嘀嘀咕咕,“你不愿意追究人家,人家還不一定會放過你呢。黃沖那家伙有什么可憐的,也就是老師你有靠山,換一個沒有靠山的寒門世子,被他這么一打壓人生就全毀了,誰還不是經歷十年苦讀才來參加科舉呢……” 李長安對此沒有絲毫同情,看那個叫黃沖的家伙這個打壓沈初毫不手軟的做法也不像什么好人,對和他沒有利益關系的同年尚且如此針對,日后為官對百姓只會更心狠手辣。 他連同年都沒有絲毫同情心,為一己嫉妒就能將同年引到權貴面前陷害,難道還能指望他對素不相識的百姓能有同情心嗎? 沈初有她做靠山,百姓可沒有靠山可以依靠。既然他已經出手害人,那就要有自己有朝一日會死于他人之手的覺悟嘛。 “瞧著吧,崔惠童今日被你當眾下了臉面,無論是出于什么原因,他都不會放過你?!崩铋L安最后總結道。 想要吸引黨羽,可不是一味只有恩惠,恩威并施是最基礎的要求。 今日崔惠童拉攏沈初被當眾拒絕,要是他什么都不做恐怕其余人就會在心里嘀咕“堂堂世家大族公主駙馬太子妹夫,居然拿一介白身沒辦法”,這話只要傳出去,就會讓崔惠童顏面掃地。 李長安琢磨了一下要不要在中間煽風點火推一把。 轉念一想現在太子黨就這大貓小貓的三兩只,也不值得針對,要是這事發生在三五年后,還值得她拿著這件事給太子下個絆子,可現在……唉,這事怎么就不是李林甫做的呢? 不過李長安還是將這件事放進了她腦內名為“太子李嶼(亨)黑料”的文件夾內,打算日后機會合適時再翻舊賬火上澆油。 沈初看向李長安,抿唇:“我聽聞今歲的主考官是韋陟,若是你為難,我也可明年再考?!?/br> 在沈初看來,只為了他一個進士位置便讓李長安現在和太子對上是極不明智的做法。 李長安叉著腰,洋洋得意道:“等明年干什么?你學生辦事你還不放心嗎,放心吧,上下關系我已經都替你打點好了,你等著皇榜中狀元就是?!?/br> “區區一個駙馬衛尉……我還不放在眼里?!崩铋L安已經打點好了全大唐最硬的那一門關系,李隆基那日的話是當著她和楊玉環的面說的,若是真辦不成,豈不是顏面大失。 “你到底托付了何人?”李長安這么有底氣,倒是勾起了沈初的好奇心。 李長安神秘一笑:“等到時候老師就知道了?!?/br> 李長安估計的沒錯,沒過幾日崔惠童便在家中設下私宴宴請了禮部郎中韋陟。 韋陟乃是太子妃韋氏的堂叔,和崔惠童是拐著彎的親戚,崔惠童只是隱蔽地一提此茬,韋陟就滿口應承了下來。 “崔衛尉放心,老夫這點權力還是有的?!表f陟拍著胸口保證。 博陵崔氏是五姓七望,他京兆韋家也是“城南韋杜,去天尺五”,同為世家大族,天然就有一份親近在。 沈初此人,說得好聽算是官宦人家,說得不好聽就是破落戶寒門,那一丁點兒的名望還能翻了天不成? 韋陟答應得毫無心理負擔。 今歲的科考與往年又有不同,在韋陟的提議下,今年除行卷外又增加了納卷一下。 納卷,就是考生在參加科舉考試之前,需要先將自己平日所做的詩賦文章編撰成集冊,交到禮部,供主持進士的禮部郎中參考,禮部郎中閱讀文集后便能對考生的文采有更深了解,能夠更好評估考生的才華。 韋陟回到禮部后,剛坐下,眼角的余光便瞥見了桌上堆放的那一沓文集。 他喚來自己手下的小官,“你去將一冊署名為沈初的文集挑出來?!?/br> 小官挑出文集,呈了過來,詢問道:“郎中可是要親自評閱?” 韋陟頭也不抬一下:“拿下去扔了?!?/br> 時間一眨眼便到了月底,孫大有的老娘雖還有些咳嗽身體卻已經沒了大礙。 李長安考慮到了她既然打算做商隊往來買賣,又打算招募軍中退下的老卒,既然要旁人替她賣命,自然要替人了卻后顧之憂。于是便在永崇坊專門置辦了一套大別院,將其中改建成一座座如漳縣流民宿舍一般的集體大院,只有屋子,所有屋子共用一個大院子,專門雇了廚娘做飯,還雇了十幾個娘子照顧老人和孩子。 眾人得知自己的家眷也能得到妥帖照顧后更是對李長安感恩戴德,以往在邊關打仗,最怕的就是家中無人照料出了什么事情,有兄弟姐妹之人倒是不用照顧父母,可多數下面也有妻女,這些軍漢最怕的就是家中沒有勞力自己妻兒遭了旁人欺負。 如今有李長安這個有權有勢的權貴罩著,還將他們的家眷都接在一起雇人專門照料,這些人便可以放心遠行了。 “此次商隊出塞風險雖不大,可我也不能違心說沒有危險?!崩铋L安看著自己面前這五十個漢子,頗為滿意。 雖說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一點毛病,有的是年紀偏大,有的是身上缺了點零件,可他們身上無一不散發著血氣。殺過人上過戰場之人總歸是和普通百姓不一樣。 孫大有率先開口:“拿人錢財替人賣命,這樣的道理咱們都懂,我等拿了李娘子這么多錢,便是當真除了什么意外也是命該如此?!?/br> 孫大有一開口,其余人紛紛應是。 先前他們參軍,還沒有多少錢可拿呢,不照樣得上戰場上拼命。商隊再危險,難道還能比戰場上數十萬人交戰更危險嗎? 李長安端起了手中的酒杯,將里面的茶水一飲而盡:“話雖如此,可你們既然為我賣命,我就不能不對你們負責。我話放在此處,若是爾等當有又回不來的,那他的一家老小我會贍養,諸位之兒女我送去讀書一直讀到十八歲,諸位之父母我給養老送終,諸位妻子若是愿意改嫁我出嫁妝,若是不愿改嫁我也會給她找活干?!?/br> 從夏商到唐,這是第一次有人說出這樣的話。 一時之間,在場之人都愣住了。 漸漸地,有人紅了眼睛。 不管李娘子此言是真心還是假意,可至少李娘子愿意對他們說出這番話。 誰賣命不是為了家里人能吃好過好?這些人不怕死,他們怕他們死了以后家里的孤兒寡母遭人欺辱,他們怕自己年邁的父母孤苦無依。 他們見過太多了,一同上戰場的弟兄死在了戰場上,家里家破人亡,孩子被賣做奴仆,甚至餓死在路邊,妻子改嫁或者被潑皮欺辱,年邁的父母無依無靠橫死家中……他們親眼見過,就算他們僥幸活了下來,可他們的左鄰右舍,家里的遠房親戚,總有人回不來。 誰愿意當兵???死了白死,許諾的土地發不下來,家中的老幼遭人欺負,親眼見過這些的百姓還有哪一戶敢讓自家的兒郎上戰場當兵打仗? 大唐初期人少地多,戰死的將士人人能分到土地,那時候的兵將人人悍不畏死,各個都愿意跟隨太宗皇帝的將軍出征。 而如今的府兵制崩潰,說到底還是后勤保障跟不上。 “愿為李娘子赴湯蹈火!”孫大有對此感觸最深,他親娘就是李娘子救下來的,孫大有一抹眼淚,吼道。 其余眾人感受著自己腰間沉甸甸的腰包,又想起了方才他們親眼見著的家屬大院,也齊刷刷叉手彎腰:“愿為李娘子赴湯蹈火!” 李長安唇角揚起了笑容。 李長安不只是將這些家屬安頓在大院中,她還打算請人來教授這些人的兒女讀書識字,還打算找一個說書人給這些人家里的老頭老太太說書解悶。 說書內容當然是宣揚李娘子是多么仁愛,給小孩的入學第一課當然是要教他們做人得有良心、有恩必報。 什么叫忠誠,花錢就能買來的永遠不是真正的忠誠。忠誠是自己遇到危險,這些人會毫不猶豫地擋在自己面前,是自己需要他們做些什么,這些人不用命令也會想盡方法也會完成為她做事,更是哪怕運氣不好被敵人抓住,也寧死都不會吐露她的秘密。 自己全家人都被李娘子照顧著,兒女開口便是李娘子多好多好,父母張嘴就是李娘子大恩大德不能忘,家里的婆娘臨睡之前還會在他們耳邊感慨多虧了李娘子才能全家吃得飽飯……有歸屬感才有忠誠。 第67章 正月末,春闈開考。 在李長安的強烈要求下,沈初還是在三天前從大慈恩寺搬回了家中,原本李長安的意思是讓他從壽安公主府出發考試,只是沈初覺得那樣實在太過高調。 于是雙方各退一步,沈初同意李長安給他送考,李長安也不強求沈初住在壽安公主府。 只是沈初無比后悔三天前自己怎么就答應了李長安讓她給自己送考的這個要求呢? 我真傻,真的。我單知道李長安是我的學生,我不知道學生看著老師考試能有多興奮。 沈初雙目無神地看著面前的一猴一馬,他顫巍巍抬起手指著那只坐在馬頭上的猴:“這為什么會有只猴?” “馬上封侯,寓意多好?!崩铋L安美滋滋伸手摸了把猴頭,“這只猴子還是金絲猴呢?!?/br> 這還是李長安前日在長安城中最有名的馴猴人手下的猴群里發現的金絲猴,李長安本來只想找只普通經過訓練過的猴子,沒承想居然還能找到金絲猴。 也對,畢竟現在可沒有保護動物這個說法,馴猴人走南闖北,手底下有幾只相貌好看,性格溫順的金絲猴倒也正常。 金絲猴性格本就溫順,這只小金絲猴又是從出生開始就一直被馴猴人馴養,十分通人性,一見到李長安向他伸手,就乖乖抬著頭在李長安掌心內蹭了蹭,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看著李長安和沈初,乖巧極了。 沈初深吸一口氣,又抬手指著馬后面跟著的兩個舉旗人手中的旗子:“那這又是什么東西?” “旗開得勝,多好的兆頭?!崩铋L安美滋滋道,“老師先用膳,現在天氣還冷得厲害,肚子飽了身上才能暖和?!?/br> 看到放在桌上的那一大盆湯,沈初只覺眼前一黑,他指著盆內死不瞑目的老鱉,從喉嚨里擠出來幾個細碎的音節:“這又是什么?” “獨占鰲頭?!崩铋L安喜氣洋洋道,“這可是我專門派人去黃河邊上收的百年大鱉,你瞧瞧這個殼這個rou這個鰲頭,多喜慶啊?!?/br> 沈初痛苦地閉上了眼睛,面上換上了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他真是豬油蒙了心,竟然讓學生給他送考。 李長安是什么樣的人難道他還不知道嗎? 沈初面無表情拿著調羹喝湯,盡量讓自己忽略那個趴在盆中的死鱉,心中只祈求著李長安別再有什么其他別出心裁的主意了。 “今日還只是赴考,不便太過高調?!崩铋L安頗為可惜砸吧咂咂嘴。 正豎著耳朵聽李長安還有什么壞主意的沈初頓時松了口氣。 “不過等來日老師高中狀元,我一定要好好熱鬧一番!”李長安炫耀著她的安排。 “我專門雇了一隊人訓練舞獅,老師高中之日必定能訓練有成,到時候就一邊舞獅一邊敲鑼打鼓,祝賀老師高中榜首?!?/br> 李長安摩拳擦掌:“我那一年市里的高考狀元就是敲鑼打鼓,還上了報紙呢。那還只是高考狀元,我老師可是真狀元,必須比那個更熱鬧才行!” 沈初:“……” 他現在棄考還來得及嗎? 唐朝的科舉考試地點并不在貢院,而是在尚書省廊廡中,還需席地而坐,四周圍上荊棘,嚴兵把守。 大部分考生都會自己帶一個炭盆,若是沒有炭盆則難免被凍得縮手縮腳。 正月還是很冷。 吃食也要自備,好在唐朝科舉考試只持續一天,一般是卯時開始,酉時結束,考完后便可回家等候通知,筆試通過方可參加殿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