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老夫枉活八十年,自愧弗如。太白憑一首《蜀道難》,就可名留千古啊?!辟R知章搖頭晃腦,看著李白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塊美玉。 他素來放浪形骸,狂傲無比,李白的詩太合他的審美了。 李長安豎著耳朵,心想她的確該找個老師好好學一學怎么夸人了。 你聽見人家賀知章,上來就是一句“天上長庚星,謫仙李太白”,夸人多好聽啊。 李白的臉頰也激動地微紅,賀知章是文壇領袖,他李白不過是初露頭角的小詩人,得賀知章這一句稱贊,他李白的名字足以響徹文壇了。 二人又攀談一會,約好何日共飲,李白這才戀戀不舍離開賀知章府邸。 李長安卻并沒有離開,她和賀知章二人相對而坐,擺出了一副促膝長談的姿態。 賀知章也在觀察著李長安。 他和張九齡是多年老友,張九齡月前給他寫了一封信,信中透露出來的內容讓賀知章不得不仔細思考。 二人就這么互相觀察著對方,直到李長安率先開口打破了寧靜。 “賀監有辭官歸鄉之意?” 賀知章心下駭然,他的瞳孔猛縮,看著李長安,心中的警惕拉滿。 他的確有心辭官歸鄉,可這件事他誰也沒告訴,別說是張九齡了,就連他親兒子都不知道他有這個心思,李長安是怎么猜到的? 第64章 李長安心想她當然知道了。 歷史上賀知章辭官應當是在天寶三載,不過現在有了她這只小蝴蝶,歷史進展已經不同了,可李長安相信,人的性格會促使事情的發生。 知道題目和結果而后再推論過程可比只知道題目推論過程和結果容易多了。 李長安在來見賀知章之前,自然是做好了十全準備。 她拉著沈初,將沈初所知道的有關賀知章的東西給問了個一干二凈,再加上她的老師張九齡本身還是賀知章幾十年的好友,對賀知章知之甚詳,兩方信息交匯再加上李長安對局勢的敏感,李長安有八成的把握肯定賀知章很快便辭官回鄉。 首先是賀知章這個人的性格,自稱“四明狂客”,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個豪放不拘小節的老酒鬼。 可賀知章真的是這個性格嗎? 能寫出“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和“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這樣細膩的情感這樣細致的觀察,能寫出這樣詩句的人會是一個狂客嗎? 真狂客和假狂客從詩里便能看出來。李白是真狂客,他的詩豪放大氣,黃河之水要從天上來,天生我材是必有用;賀知章是假狂客,他時常從小處著筆,若不是心思極其細膩之人想不出柳葉是二月春風裁出這樣貼切的比喻。 李長安相信賀知章性格爽朗大方,卻從不覺得他粗枝大葉沒有政治情商。 賀知章是少有能得善終之人,在歷史上,他辭官回鄉,李隆基親自給他寫了送行詩,太子帶著百官為他餞行,回鄉之后,他有豪宅田地,承歡膝下,笑著老死。 如今朝堂之上,再無一人比他結局更好。 這是個聰明人啊。 “賀監如今還兼任太子賓客吧?!崩铋L安冷不丁冒出一句。 賀知章依舊是笑呵呵:“是啊,蒙陛下看重,開元二十六年老夫便是太子賓客啦?!?/br> “高都阿姊的駙馬近來在曲江亭設宴招待士子,隔三岔五便要設宴一回?!崩铋L安自顧自給自己斟了杯茶水。 兩句話看似牛頭不對馬嘴,可實則都指向了一個人,太子李嶼。 賀知章是太子賓客,高都公主是太子的同母妹,都和太子有著直接關系。 “老夫年紀大嘍,管不了這些事?!辟R知章捋著胡須。 李長安輕聲道:“是啊,這不正是賀監想要辭官回鄉的原因嗎?!?/br> 春江水暖鴨先知,從武周時期就入朝為官一直安穩茍到現在的賀知章就是那只鴨子,他這一生見過太多次政變了,人老成精,這一次也是一樣,太子剛剛開始發展自己的勢力,賀知章便察覺到了其中的危險。 賀知章已經八十多歲了,已經不再想站隊了,他能不能熬到太子李嶼順利登基的那一日還難說,沒有必要將自己全家的身家性命都壓上。 望風而逃才是賀知章的選擇。 賀知章收斂了臉上老不正經的表情,正色嘆息道:“公主既然猜出了老朽心中所想,老朽也就不瞞著公主了,老朽的確打算辭官回鄉,若無意外,明年老朽便會上奏辭官?!?/br> “不過公主親自登門拜訪老朽,想必不是為了給老朽餞別吧?!?/br> 賀知章甩甩自己寬大的衣袖,攤開胳膊看著李長安。 “老朽兩袖清風,就算公主有所圖謀,老朽也給不了公主什么?!?/br> 李長安卻長嘆一口氣,舉起面前的茶盞,舉手將還冒著熱氣的茶水灑在地面上。 賀知章愣了愣,面露惱色。 將酒水灑到地上,灑成一橫,這是給人上墳的做法。 這是什么意思?他年紀雖然大了,可還沒死呢。就算自己說的話惹李長安生氣了,那她也不能當著他面給他上墳吧? “以茶代酒,我要先祭奠賀監這些年提攜過的后輩啊?!崩铋L安長嘆一口氣。 賀知章臉上的表情頓時凝固了,他沉聲問:“公主這話是什么意思?” “賀監難道不知道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嗎?”李長安詫異反問。 “賀監欲跑路,不正是覺得腥風血雨將至嗎?!?/br> 李長安笑盈盈,嘴中吐出的話卻冰冷異常:“你這些年提攜過的后輩少說也有幾十人吧,賀監跑得了,難道這幾十人也都能跑得了嗎?跑不了可不就是死?!?/br> 按照李長安的推測,從賀知章離開長安,太子帶著百官踐行來看,賀知章在朝中經營多年的這些人脈加上他從張九齡手中接過的勢力應當是都給了太子李嶼。 韋堅案涉案數百人,慘死者無數,其中絕對會有一部分被牽連的官員是賀知章交給李嶼的人脈。 李長安說要給他們先上墳這話可不是危言聳聽。 賀知章聞言果然沉默了,過了許久他才緩緩吐出一口氣:“子壽在信中言公主聰慧過人,此言不虛?!?/br> 李隆基對兒子是個什么態度,親眼見證三庶人之禍的賀知章當然一清二楚。 他也毫不懷疑有一就有二,太子只要勢力一大,圣人絕對會親自出手打壓,帝王父子打架,臣子遭殃,圣人不見得會再弄死一個兒子,可圣人對臣子肯定不會手軟。 “知徒莫若師?!崩铋L安毫不客氣地收下了賀知章的夸贊,隨后笑語盈盈地看著賀知章。 “我來所為何事,想必老師也已經寫信告知了賀監?!?/br> 賀知章捏了下鼻梁,無奈道:“我是太子賓客?!?/br> “很快就不是了?!崩铋L安歪頭笑笑,顯得天真可愛極了,“賀監不是已經打定主意要辭官回鄉了嗎?” 賀知章是太子賓客難道他的人脈就一定要歸屬太子李嶼嗎,李長安還覺得她身為張九齡的學生,這些人脈就應該她來繼承呢。 太子李嶼那樣的廢物,人脈給他也是浪費,還不如自己握著,以后能發揮的用處還大……至少這些人跟了她不會被牽連到全家流放,自己死無葬身之地的地步。 當年武惠妃死的時候,若非她年紀實在太小,李長安也不會就那么任由武惠妃留下的人脈落到壽王手中。 壽王根本守不住他的阿娘留給他的財富,現在那些黨人十之八九都已經變作了李林甫的右相黨,武惠妃的一生經營都化為了烏有。 與其留給廢物,任由他們浪費。 李長安掀了掀眼皮,心中嗤笑一聲,倒不如她拿著這些人脈,借殼上市,將這些人轉變成她的黨羽。 從零開始經營黨羽,縱然是發展出來的黨羽對她忠心耿耿,可也太慢了。還是一邊發展對她完全忠心的黨羽,一邊在吸納其他黨的黨羽,雙管齊下來得更快些。 李長安趁熱打鐵,接著勸說賀知章:“先前賀監沒得選,朝堂上除了右相就是太子,右相又一向瞧不起文人,還同我家老師有仇,賀監只能選擇太子??扇缃?,我就坐在這里啊?!?/br> 賀知章笑了,他搖頭道:“公主的意思是老夫應當將人脈交給你?” 李長安理所當然地點點頭。 “公主好大的口氣?!辟R知章感慨,“在陛下的諸子女中,公主年紀最小,根基最淺,老夫為何要放著未來能繼承大統的太子不選而選擇公主呢?” 賀知章歷經四朝,自然不會被李長安幾句空話就打動。 他在朝中的文人故舊有數十人,幾十個人的未來壓在他手中,容不得賀知章不謹慎。 “就是因為我年紀小,所以賀監更應當選我?!崩铋L安眨眨眼。 她道:“天下豈有三十年的太子乎,就算太子能安心做三十年的太子。圣人難道愿意眼看著他一日日衰老,而太子一日日強壯嗎?” 這話的潛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李長安又悠悠補了一句:“我是公主,還年紀最小,父皇今年已然五十有六,二十年后父皇七十六歲,我也才不到三十歲?!?/br> 她熬也能把李隆基熬死。 “何況太子和右相之間矛盾不可調解,我與太子、右相之間都沒有矛盾,賀監的門人故舊應當也都是一心只想報效大唐的文人,跟著我豈不是正好能避開朝中的腥風血雨?”李長安又輕飄飄扔上了一個籌碼。 賀知章苦笑:“公主若是真沒有圖謀,便不會在意老夫手中這丁點人脈了?!?/br> 忍了忍賀知章終究沒忍住,他苦口婆心勸著李長安:“公主生來富貴,為何不安心享受富貴呢?嫁一個好駙馬,生兒育女承歡膝下不好嗎?” 賀知章和先前的張九齡是同樣的想法,他們維護太子未必是因為太子多么英明,而是儒家的傳統觀念就是父及子承,這些文人的愿望就是大唐皇位能夠安穩地由父親傳給兒子,不要發生任何變故。 李長安只是淡淡道:“賀監是哪年考中的進士?” 賀知章愣了一下,臉上的笑容更加苦澀。 “老夫乃是證圣元年的狀元?!?/br> “證圣元年的天子是何人?”李長安又問。 賀知章長嘆一口氣:“是則天皇帝?!?/br> 就是因為他考中進士時當政的是女帝,所以賀知章才對李長安如此擔憂。 若是在別的朝代,公主參政也頂多就是參政,可在大唐,賀知章看著李長安今日的所作所為,看到的卻不是一個參政的公主,而是一個野心勃勃的皇位爭奪者。 “賀監是個聰明人?!崩铋L安淡淡道。 賀知章的底線已經被她一壓再壓,或許就連賀知章也不知道,一開始他分明只想知道李長安是從何得知他要辭官一事,為何現在卻直接到了要把人脈交給李長安的地步了。 李長安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裙,“聰明人不要著急立刻做決定,賀監不是打算明年辭官嗎,還有一年時間,賀監先看一看朝堂局勢再做決定也不遲?!?/br> “只是?!崩铋L安在邁出房門前停下了腳步,回頭看了賀知章一眼。 “如今是雪中送炭,往后便不一定是雪中送炭了。錦上添花固然也是一樁美談,到底比不上雪中送炭。這個道理賀監不會不知道?!?/br> 當自己還沒有絕對性優勢的時候不要著急,對手的豬隊友會自己犯錯。 李長安對李嶼的本事再清楚不過了。要不是李嶼和李隆基這對臥龍鳳雛父子,今天你殺這個大將,明天我殺那個臣子,安史之亂何至于持續那么多年? 更何況唐肅宗還是宦官干政的開端,他對大臣的信任可不及對宦官信任的十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