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一開始這婦人說話還磕磕絆絆,到了后來說得就十分順暢了,她的臉上浮現出甜蜜的微笑可見她是真情實感覺得幸福。 李長安也不由被這婦人感染面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幾分,她又彎腰摸了摸婦人身側小兒的頭發,從兜中掏出一顆糖剝開糖紙塞進小兒口中。 這小兒看著約莫有五六歲,糖塊一塞進嘴里就拼命地吮吸起來,口水從嘴邊往外滲,看著頗為砢磣。 這大概是他這輩子第一次吃糖塊。 “這些天有沒有人欺負你和你阿娘?”李長安捏了把小兒紅彤彤硬邦邦的臉,問道。 小兒懵懂抬起頭,下意識看向了身邊婦人,婦人也察覺出了一點不對,對李長安態度越發恭敬。 “并無人欺負我們母女?!眿D人小聲道。 一開始這片流民區并不安全,流民里面什么人都有,雖說做了男女分區,可還是有一些混賬玩意兒會偷偷跑到婦女孩童片區欺負婦孺,李長安便派人組建了巡邏隊,抓了幾個歹人,直接當場打死了。 流民沒有戶籍,這也就代表在她們不用納稅的同時,打死了他們也不算犯罪,只有有戶籍的良民才是大唐法律的保護對象。 李泌看著李長安這番作為摸不著頭腦。 李長安到底想干什么?暗訪不像暗訪,明問卻也不像明問。 這時候得到了通知的食堂負責人終于氣喘吁吁趕過來了。 負責人見到李長安后臉上立即堆滿了笑容:“陳某見過李娘子?!?/br> 這句李娘子一出,頓時引起了食堂中所有人嘩然。 “竟然是李娘子?!?/br> “李娘子跟咱們一起吃飯……” “她還問了孫二婆娘話呢?!?/br> 竊竊私語聲傳入李長安和李泌耳中,李泌緩緩皺起了眉毛。 李長安面色不改,對著這個姓陳的負責人揮揮手:“我來沒什么事,就是來逛一逛,你該干什么就去干吧,不用顧及我?!?/br> 話雖如此,可這個姓陳的負責人腦子被驢踢了才會把頂頭上司放在這不管。 他立刻就說:“小老兒恰巧也要來食堂吃飯,這才遇上了娘子,并不是專門為娘子而來?!?/br> 李長安也就不再做什么,而是安心低頭吃起了飯。 這飯菜不算難吃,卻也絕稱不上好吃,只是飽腹罷了。 李泌在漳縣縣衙中吃過一段時間飯,縣衙小廚房的菜譜都是裴云親手傳授,做出的飯菜味道十分好吃,李泌頓頓吃三大碗飯,離開漳縣時還胖了一圈。 這食堂中的菜和李長安平日的飯菜味道比起來一個地里一個天上,李長安吃得卻津津有味,絲毫看不出嫌棄。 一頓飯吃完,李長安才摸摸嘴巴,側頭吩咐陳總管:“我會再撥些錢來,你采買一批雞蛋,每七日給百姓加一頓餐,一人發一個煮雞蛋?!?/br> 陳總管連忙迭聲應下。 李泌依然一頭霧水,搞不清楚李長安到底是在做什么。 只是為了給這些流民每七日多發一個雞蛋? 巡視完了食堂,李長安又帶著李泌來到了宿舍,隨意推開幾扇門,親切詢問里面人員過得如何。 還動手摸了摸被褥,晃了晃床架,詢問這些流民有沒有按時拿到他們的工錢和工分。 其中有一個女人哭喪著告訴李長安她的工錢到現在還沒有發到手,李長安立刻就憤怒了,她招來負責這片區域的女吏,質問女吏為什么沒有把這個女人要得的工錢發給她。 詢問得知是因為這個女人負責收拾這片區域,但是上面的人沒有及時把清理費發下來后,李長安又將負責整片區域的總管喊了過來,質問他為什么不及時發清理費。 嚇得這一片區域的總管點頭哈腰地保證立刻就把清理費發下來。 李長安罰了總管一月的月俸,讓總管當著全部人的面把工錢結算完。 女人拿到錢后對著李長安撲通一聲跪倒,狠狠磕了三個響頭。 李長安用了一整天的時間將流民區逛了個遍,到后來幾乎人人都知道她就是李娘子了,一群總管和小吏遠遠跟在李長安后面,也不敢上前,只能眼巴巴地看著李長安到處逛來逛去,個個心中祈禱著可別讓李娘子從自己的工作范圍內挑出刺兒來。 直到天色將黑,李長安才款款離開,臨走之前還留下一句“日后有空閑再來”,將所有管事和小吏嚇得屁股上被綁了串鞭炮一樣,跳起來就往自己的辦公室里跑。 快點看看這段時間他們手頭上該干的活有沒有沒做完的流民的工錢有沒有拖欠、他們的被褥是不是厚實、每頓飯能不能足斤足兩…… 與此同時,所有的流民都在歡呼。 他們的內心前所未有的安穩,腰桿都挺直了起來,尤其是今日有幸見過李長安面的流民更是個個面紅耳赤向自己的同伴炫耀。 “李娘子就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來幫咱們的,咱們巷子上那個掃大街的女人工錢還是李娘子親自幫忙討回來的哩?!?/br> “可不是,李娘子關心咱們呢,看看日后誰還敢拖欠咱們的工錢……” “李娘子還摸了咱床上的被子,生怕咱這個大老粗被凍著……” 百姓最怕的是什么?是他們付出了勞動到頭來反而什么都得不到,告到衙門里去人家上頭有人,甚至和衙門里的官都是同僚,平頭百姓吃了啞巴虧都不知道往哪去說。 現在沒有這個顧慮了,那掃大街的孫婆子,何等低微的身份,李娘子卻在眾目睽睽之下為她責罰了大總管,還讓大總管當著所有人的面把她的工錢結清。 李娘子會給孫婆子做主,就一定也會給他們做主! 在返回縣衙的路上,李泌一直沉默著。 直到踏入縣衙的大門,周遭沒有了閑雜人,李泌才迫不及待開口。 “李娘子若只想糾察貪官污吏,為何不遣人私自探查?” 李長安笑著看了他一眼:“你覺得我今日是雷聲大雨點???” 李泌點頭。 “可我又不是為著將管事一網打盡?!崩铋L安帶著李泌走入書房,“這些人都是我一手提拔上來的,他們現在還沒有多少人犯大錯,我為何要將他們一網打盡呢?” 天氣已經涼下來,李長安喚婢女打一壺熱水,又讓婢女離開,書房內只留下她和李泌兩個人。 李泌十分自然提起壺給李長安添滿熱水,李長安也讓他給自己倒杯水。 “今日你跟著我忙了一天也沒時間喝口水,先喝杯溫水暖暖身子我們再聊?!?/br> 李長安咕嘟咕嘟喝了一整杯熱水,才又開口:“我今日所做之事有什么用,遼東李氏的公子李泌李縣令看不出來,得玉溪縣來的流民李三水來想才行?!?/br> 李泌好像抓住了一縷靈光。 流民李三水……李泌換位思考。 若是他只是流民李三水,一大早做工之前先到食堂去吃飯,在食堂卻遇到了一位穿著打扮都不是流民的年輕小娘子。 心中必然會疑惑這位小娘子是誰?她為何會來流民區的食堂? 他一定會注意這個小娘子,隨后便看到這個小娘子詢問她的同伴有沒有吃飽飯,有沒有被旁人欺負,這時候他已經能察覺到這個小娘子身份不一般了。 隨后管事過來稱這個小娘子為李娘子…… 李三水應當會很感動,李娘子這樣高高在上的人物竟然會來關心他們這些流民生活如何,能不能吃飽飯。 假若李三水辛苦搬數日磚頭,結果工錢拿不到手,上面推脫說是工錢還沒有核算完發不下來。 李三水只是個普通流民,沒有依靠也不敢得罪,上司就只能忍氣吞聲,心里期盼著上面能把工錢發給他,入秋了他好給自己買身衣裳遮寒擋風。 這時候李娘子過來問他有沒有拿到工錢,李三水心中的委屈必定會一瀉而出。李娘子怒氣沖沖喊來管事,質問他為何不給自己發工錢,管事嚇得腿都哆嗦,連忙當場給自己結算工錢,李娘子還懲罰管事罰了他的月錢……甚至在臨走之前,李娘子還說她下回還會再過來。 自己也就不必擔心會被管事事后找麻煩。 李三水此時心中必定對李娘子充滿感激,恨不得為李娘子效死。 李泌輕吸一口氣,心情驟然復雜起來。 一件事情,在不同的角度竟是完全不同的結果。 對他來說,李長安今日做的事情意義不大,甚至可以說浪費時間。 可對流民來說,經過今天一天,他們就會對李長安死心塌地,將她視作大恩人。 李泌在偽裝成流民時時常聽到旁人說李娘子的好話,可他心中并沒有多深的感悟,想必那些流民也是如此,知道李長安但也僅限于知道她的名字。 可經過今日這些事,流民親眼看到李長安是多么為他們著想,對他們多么親切,李泌只能想到一句話。 士為知己者死。 “難怪李娘子能將漳縣治理至如此繁華,官民協力上下一心自然政通人和?!崩蠲诟锌?。 李長安頓了一下,意味深長看了李泌一眼。 “李縣令所言甚是?!?/br> 李泌看到的只是流民將她視為恩人,愿意配合她工作。李長安看到的卻又不同。 漳縣現在有一萬五千人口,算不上什么大縣??衫铋L安有把握這一萬五千人中,有一萬人對她死心塌地,有五千人愿為她效死。 太宗皇帝的玄甲軍也才三千人,張巡死守睢陽也只有七千士卒。 漳縣是她的江東,是她的太原,只要她需要將士,漳縣以及周圍幾個縣就會源源不斷給她提供最忠誠的將士。 而且現在漳縣才剛起步,旁邊還守著這么大的一個江陵城。江陵人口數十萬,且位于糧草運輸之要地,只要她以漳縣為起始,將勢力經營擴散至江陵,在安史之亂前讓江陵實際上成為李長安的江陵,那她的軍隊就會有源源不斷的糧草供應。 亂世中只要糧草跟得上,多少軍隊拉不起來? 李長安相信她的所作所為很快就能傳遍附近的縣,她的工廠也很快就會開到附近的縣,到時候將她視為恩人的百姓只會越來越多,她的力量也就會越來越強大。 百姓很好收買,誰能讓他們吃得飽肚子,他們就能為誰效死。若是再給他們一點公平,他們就會對這個人死心塌地發誓世世代代都要跟隨恩人。 其實算起來這和世家豪強做的事情也沒什么兩樣,只是世家豪強是以田地為基礎,自己生孩子買奴仆擴大家族,李長安是以田地和工業為基礎,將百姓看作她的孩子,百姓就是她的“家族”罷了。 不過這也不能怪李泌看不到更深的層面,畢竟在黃巢之前,所有的上層權貴和文人都沒把百姓放在眼里。 在所有人眼中只有世家才能左右天下興亡,所以才會以出身論英雄,殊不知正是他們眼中看不起的這些賤民,他們憤怒舉起刀劍和火把,讓百年的皇帝千年的世家通通灰飛煙滅。 李泌也只將今日這事當作是李長安安撫百姓的尋常手段,他更在意的是漳縣的稅收制度。 “李娘子為何不按照租庸調收稅?”李泌急切問。 “誰說我不按照租庸調收稅了?這是大唐政策,我一個小小女子豈敢更改?”李長安狡猾道。 “漳縣向州府繳納的稅賦可一點兒都沒少?!?/br> 上面只管稅賦能不能收齊,他們按照租庸調算法向漳縣要糧食和布帛,只要漳縣能一個粟粒不少的將稅賦交給他們,他們才不管漳縣縣衙到底是用什么辦法從百姓手中收取的這些稅賦。 李泌脫口而出:“漳縣內的稅賦是我一人親手所算,我難道能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按照租庸調收取的稅賦嗎?” “一碼歸一碼,反正你不能在外面說我不按照租庸調繳稅?!崩铋L安道。 李泌被李長安一點,才反應過來自己心急之下居然忽略了這些。 “李娘子的確是按租庸調交稅?!崩蠲诘?,“便是圣人親自問我,我也只這么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