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武惠妃仿佛對手上的玉鐲忽然感興趣了一樣,她頗為體貼地低著頭鉆研自己的和田玉鐲子,給這對母女留出了談話的空間。 這一刻,武惠妃也不禁對曹野那姬升起了一絲同理心。 畢竟她也是一個母親。父母愛子女,則為之計深遠。武惠妃一共生了四子三女,可前頭生的幾個子女都沒能活下來,以至于李琩出生,為了保住他的性命,武惠妃將他交給了寧王撫養,長大后才又接回來,如今她又一心為李琩謀奪太子位置。 說到底都是為了孩子。 武惠妃垂眸用指甲輕輕撥著她手上的玉鐲。不過這個胡女倒也給她省心,今日著一番話是說給李長安聽的,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她憐憫李長安年幼失母,親自撫養;李長安生母病死,年幼無依無靠,索性有好心的武惠妃撫養她,知情人也只會稱贊這一段母慈女孝的佳話。這樣一來,就完全杜絕了日后不必要的后患——武惠妃仁慈,李長安孝順,誰能挑撥得了母子之情呢? 今日曹野那姬當著她面對李長安說這些,無非是證明雖然她不是生母,可她撫養李長安長大,李長安真正的生母又已經去世,背后也沒有外家牽扯,她就是李長安的生母。 生母病死,沒有外家,本身年紀還小,才五歲,完全養的熟,養大了就和自己親生的女兒沒有兩樣。 不得不說,武惠妃被曹野那姬打動了,多一個孩子總是好的,養大了也是琩兒的助力,大唐的公主在輔佐帝王上可不比皇子差。 往遠里說,有平陽昭公主助太宗平定天下;往近里說,當今圣上和一母同胞的玉真公主也是相互扶持。 就算是沒有輔佐兄弟的本事,長大了嫁出去和世家大族聯姻也是一份助力。 “你娘親病重,這幾日你就好好在此陪著你娘吧?!蔽浠蒎x開之前把李長安留了下來,樂得賣最后一個人情。 李長安揉著腫成核桃包的雙眼將武惠妃和她那一串宮人送出了小院,看著武惠妃遠去的背影,李長安臉上的悲傷越來越淡,直到最后武惠妃的背影消失在她的視線中,李長安才表情平靜地轉身回到院子內,順手將院門從里面插上。 她沒有直接回曹野那姬的臥房,而是先去了一趟廚房,將這兩日做的糕點都攏到了飯盒中,又從她平日喝的羊奶罐子中舀出一碗來,隨后才帶著滿滿當當的飯盒端著羊奶回到曹野那姬身邊。 “娘親,我接下來說的東西你要立刻做?!崩铋L安沒有廢話,她將飯盒放在曹野那姬面前,正視著她,“從現在開始,到二十五日,也就是十天內,你要努力吃下去盡可能多的食物。你現在太瘦了,路都走不動,這樣不行?!?/br> 曹野那姬從李長安嚴肅的話語中嗅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她茫然瞪大眼睛看著自己的女兒。 李長安伸出手攥住了曹野那姬的手,溫熱的小手抓著皮包骨頭的大手,李長安看著曹野那姬,說:“娘親,我要送你出宮?!?/br> “出宮?”曹野那姬懵懂的重復了三遍這兩個字,而后才反應過來。 “不行,這事……” 李長安打斷了曹野那姬。 “娘親不想再看一眼雪山和草原嗎?” 曹野那姬的呼吸都停滯了瞬間。 她做夢都想再看一眼雪山和草原,她的夢里都是她騎著馬在草原上追逐狼群,她日思夜想,她想的都要發瘋! 第10章 “我是大唐皇帝的女人,大唐皇帝的女人只能死在宮里?!辈芤澳羌Э酀?。 李長安撇撇嘴:“誰說的?” 曹野那姬啞口無言,她想反駁李長安,卻找不出證據??墒撬呀洸皇浅跞腴L安的無知胡女了,曹野那姬在宮中待了五年,一開始她還期盼著回家,后來就不敢再想了…… “你得聽我的話?!崩铋L安得意極了,“別人說什么你都不該信,我是你的女兒,你只要信我的話就行了?!?/br> “要是被人發現了你就惹上大麻煩了?!辈芤澳羌о?。 她倒是沒疑惑為什么李長安的膽子會這么大,畢竟這孩子還在她懷里喝奶連話都說不清楚的時候就敢罵大唐皇帝陛下是管不住□□的渣爹了。 李長安不屑道:“再大的麻煩還能有死了親娘的麻煩大嗎?” “我有追求權力的資格,難道你就沒有追求自由的資格嗎?你才二十三歲,正是年輕力壯的年紀,你該去追逐狼群,去組織商隊,去和盜匪搏斗,而不是在這深宮中被蹉跎死?!崩铋L安直視著曹野那姬的眼睛。 曹野那姬的年紀放在一千三百年后還只是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她沒讀過幾本書,甚至從十八歲到二十三歲這五年都被困在一個院子里養孩子,人生經歷完全是空白的。 李長安覺得她應該幫助曹野那姬選擇正確的人生道路。 死亡是錯誤的那條路,逃離才是正確的路。 “娘親,你只需要按照我的話去做事?!崩铋L安循循善誘,“你想想你做的那些夢和這些年我做過的事情,我總能做成我要做的事情,是不是?” 曹野那姬相信了李長安,就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樣。 她緊繃的那根弦忽然就松了下來,她的眼睛又有了光澤,雪山和草原在她的眼前浮現,曹野那姬忽然覺得自己久違的有了胃口,一直被疾病蹉跎的身體也忽然涌現出了力氣。 如果有高明的醫者在此,必定會解釋這個現象叫做“心病還需心藥醫”。 “你該早些告訴我的,現在只有這幾天,我都沒法好好準備?!辈芤澳羌о凉值?,她手里還拿著一塊油酥往嘴里塞。 李長安翻了個白眼:“娘親不會覺得你那連我都騙不過的拙劣掩飾能騙過武惠妃吧?” 到今日才告訴曹野那姬就是怕她瞞不住武惠妃,且不說曹野那姬根本就沒有演技這東西,就算她有能以假亂真的演技,可假的就是沒有真情流露真實。 現在這個時機才是合適的時機,曹野那姬剛剛對武惠妃托完孤,在武惠妃的眼里曹野那姬已經是個死人了,加上現在朝堂上正是張九齡和李林甫斗爭的關鍵時期,武惠妃不會在意這個小院里發生的事情的。 本來大明宮里就沒有多少妃子女官,畢竟當今陛下更喜歡住在他沒登基之前的東宮改建成的興慶宮,也就武惠妃因為自幼在大明宮長大所以待在大明宮的時間長一些。 只要武惠妃不管,那其他就沒什么困難了。 “二十五日那天我送你出宮,娘親要盡快養好身子,至少到了那天要能跑能跳,不能還如今日這樣消瘦?!崩铋L安叮囑曹野那姬。 曹野那姬一邊點頭一邊端著羊奶往肚子里灌。 她沒有問到底要怎么出去,曹野那姬知道到了合適的時候李長安會告訴她的。 十一月二十三日。 李長安來到教坊司,教坊司里的管事和樂姬都已經習慣了這位小公主時不時過來一趟了,一開始還有樂姬想上前搭話攀附富貴,被武惠妃身邊的女官處罰了幾次之后就沒人再敢上前搭話了。 何況李長安去的地方也不算教坊司內部,只是在邊緣處的一個小院罷了,若不是特意繞路,教坊司中的人是不會路過那處的。 在教坊司踩完點之后李長安又從教坊司的那個邊緣小院走到了她和曹野那姬居住的院子,走進院子又從里面鎖上門以后李長安這才從袖子里掏出一副手繪的地圖來。 “娘親,你再背一遍路線?!崩铋L安抓了抓頭發,抬頭看向靠坐在假山旁的曹野那姬。 短短幾日,曹野那姬已經從站都站不起來的將死之人變成一個雖然還是偏瘦,但是起碼看著不像骷髏、能自己走路的正常人了。 她本來就是憂思太重,現在憂思一去,身上的病自然不醫而愈,疾病沒有了以后,她身上被壓抑住的勃勃生機頓時噴涌了出來,修補著她本來就十分年輕的身體。 曹野那姬聽到李長安的話時候想也沒想就把自己這些天已經翻來覆去背了上千遍的東西脫口而出:“出了院子順著院墻往右溜到窄巷中,這里一般沒人經過,而后一直走到臨水的綠欄桿亭子處,再右轉走出花園,這就到了教坊司范圍。遇到人就說我是教坊司新來的舞姬,不熟悉路走錯了地方……最后看到一個門前種著三棵柳樹的院子,走進去,那里有一個叫紅綾的胡姬會帶我出去?!?/br> 李長安還是不放心,她把手中手繪的地圖遞給曹野那姬,讓她指著地圖再順一遍。 足足重復了七遍,李長安才放心。 第二日,李長安起了個大早,和曹野那姬一起把那幾袋沒用過的銀絲炭搬到了曹野那姬的臥房中。 “還得多謝外祖那邊有天葬和火葬的傳統?!崩铋L安看著自己被炭染黑了的雙手,感嘆道。 按照她老師的說法偽造火葬是有漏洞的,最好能弄一具尸體來李代桃僵。 然后李長安反駁了她老師,從皇宮中弄一具尸體可比送一個活人出宮難多了,她要是有本事弄一具尸體來,不早就把她娘偷出去了嗎。 最后還是選了偽造火災,畢竟唐朝如今的氣候是暖冬氣候,暖冬就是容易起火。焚燒爐的溫度是八百度到九百度,密閉房間內的火災溫度能達到一千多度,足夠燒的“尸骨無存”了。 雖說李長安覺得沒人會再往深處查,可萬一有人閑著沒事再往深處查,起火原因還可以賴在栗特人“火葬”的傳統上,偽造成曹野那姬臨死前按照信仰自焚火葬,畢竟胡人是真的信仰火神的。 按照計劃,為了制造不在場證明,李長安今日下午就會去長清宮和武惠妃待在一起,一直到明日院子起火被人發現,她才會哭著跑過來。 曹野那姬和李長安都希望這個上午過去的慢一些,再慢一些。 可惜史書上的白紙黑字可以被人心影響,可太陽的移動速度卻不是人心的盼望能改變的。 太陽還是移到了西邊。 “長安,長安,娘的長安……”曹野那姬再也壓抑不住情感,她一把摟住李長安,淚流滿面。 這次分開,再見面就不知道要等到多少年后了。曹野那姬想在長安城內躲一段時間,想等到再見李長安一面之后再離開,李長安卻怕夜長夢多,讓她出了大明宮就跟著沈初找好的商隊離開長安。 今日一別,就不知道何時能再相見了。 此時曹野那姬不由恨透了那高高在上的大唐皇帝陛下,若不是他,自己又如何會被禁錮在這深宮中,見不到家人回不到故鄉,如今好不容易有機會能回到家鄉,卻又要和親女骨rou分離。 李隆基的一夜貪歡,卻要讓她骨rou分離兩次,將她從生她的父母身邊奪走,又要讓她和她生的女兒分離。 李長安感受到了抱著自己的曹野那姬渾身在顫抖,她抱著自己的娘親,胸口堵的厲害,胸口仿佛被鐵錘捶爛了一樣。 “娘親,別哭了?!崩铋L安勉強笑了笑,“又不是生離死別……你本來都打算把我扔下一個人去死呢,現在不比你死了留下我孤零零一個人在這世上強多了嗎?” 曹野那姬將李長安抱得更緊了,她哽咽道:“是娘對不起你?!?/br> “那娘親回去以后給我準備一堆的禮物哄我才行,我想要良馬,想要羊群,還想要礦山?!崩铋L安輕聲細語。 “小貪心鬼?!辈芤澳羌У难蹨I落到一半就被李長安的厚臉皮給逗笑了,剩下一半的眼淚怎么都落不下來了。 一張這些日子長了些rou、已經能看出往日貌美容顏的臉上哭和笑的表情混合在一起,顯得竟有些滑稽。 曹野那姬最后再為李長安整理了一次衣裙,看著李長安蹦蹦跳跳地離開,就和這五年來的每一次一樣,只是這次她等不到她的女兒回來了。 這次離開的人是她。 長清殿的燈火通明,李長安窩在錦被中,怎么都睡不著,她腦子里許多事情纏在一起,理不出頭緒。 曹野那姬、導師、武惠妃、唐玄宗,還有這繁華的長安城……不知過了多久,五歲的小孩身體終于熬不下去了,沉沉睡了過去。 十一月二十五,天氣不算晴朗。 紅綾帶著另一個胡姬來到教坊司,拿出憑證給侍衛查看。 兩個守門的侍衛本來正湊在一起熱火朝天的談論昨日斗雞賽的那場雞王賽,看到紅綾二人也只是象征性查了一下有沒有帶銳器,很容易就放二人進去了。 畢竟一回生兩回熟的,這幾個胡姬也不是第一次過來了,那個長得漂亮的胡姬領著,有時候一個人,有時候兩三個人,都是些柔弱的胡女,更何況還是拿著武惠妃給的憑證過來的,若是查的太嚴,說不準還會得罪貴人,不看胡女的面子也要看武惠妃的面子嘛。 大明宮內,一處連名字都不配有的小院,院門被悄悄推開,從中閃出了一個人影。 曹野那姬深吸一口氣,雙眸亮的驚人,掌心滿是汗水,她最后又扭頭看了一眼困了她五年的這個小院,然后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 她的女兒已經為她安排好了一切,最后一步她必須安安穩穩走完! 她要回家鄉,找到她的父母,然后組織商隊,去拜占庭帝國,去黑衣大食,去可薩突厥的地盤,她要去買最好的寶馬,養最肥的羊群,搶最大的礦山。 長清殿內,武惠妃正在教李長安下圍棋。圍棋在隋代就已經有了流行的趨勢,在唐朝更是成了達官貴人文人墨客解悶的高雅愛好,下圍棋已經成了一項社交必備技能了。武惠妃和李隆基都喜歡下圍棋。 “下圍棋想要贏呢,就要讓自己有盡可能多的生路,同時還要堵死對方的所有生路?!蔽浠蒎种心碇谧?,先落一子。 武惠妃動作慢悠悠的,只當是陪孩子玩,也不指望半個時辰前才第一次摸到棋子的五歲稚童能下出什么好棋來。 第1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