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肖蘭時難以置信地仰頭。 ——本應該已經在后林被他斬殺的惡靈,竟然變成了仙臺里面目猙獰的怪物! “鬼……鬼!” 人群中飄起顫抖聲,肖蘭時轉頭望去,在滿地的尸首群中,上百道黑色的幽魂便隨著怪物翅膀的閃動,緩緩飄往上空。 緊接著,天上的怪物俯沖下去,力道閃動著雨絲都變了方向。 一股暖流迎面吹過肖蘭時的臉側,空氣中的冰冷似乎突然間消失了,周圍變得無比溫暖,給他一種久遠的、仿佛在母親懷抱里的安逸。 在靜謐之中,怪物吞噬著匪賊的幽魂,人們也漸漸安靜下來,在溫暖的氣溫中,緊張和焦躁都被輕輕地淡去。 甚至有人主動靠近怪物,看它坐在地上美餐的模樣,嘆道:“它好像一直巨大的毛茸蜘蛛,沒什么攻擊性?!?/br> 漸漸的,有越來越多的人主動靠近怪物,以驚奇地目光打量著他。 尋安也想去看,卻被肖蘭時本能地拉住了。 “你干嘛?” 肖蘭時眉頭緊皺,道:“周圍的冰雪化了?!?/br> “所以呢?” “所以很怪?!?/br> 當他一回頭,看見李許正拉著李鶯向遠處退去的時候,更加證實了他的猜想。 如果說是一種溫暖的靜謐,不如說是溫水煮青蛙的眠醉更加恰當。 怪物吃得很快,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上百只幽魂便被它吞噬殆盡。他像是沒吃飽一樣抖了抖肚皮,轉頭看向他身邊的人群,那只人類的頭顱在它巨型身體上顯得格格不入,但卻精準用人的面部表情傳達出一種情緒:不滿。 突然間,他騰空而躍,八條巨腿上的絨毛頃刻間都變成了硬刺,雨一樣播撒下去。 肖蘭時歇斯底里地大喊:“撤退!茂叔!快撤!”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一根人手臂長的影刺橫空直下,將程茂的身體劈成兩半,鮮血瞬間染紅了他灰白的衣衫。 沒了程茂,那一支城民的隊伍瞬間像是無頭蒼蠅般亂轉,許多人逃竄進舊東城區,那怪物也跟著人群的流動飛在城區。 它在高空中亂轉,似乎找不到從何處下手。 于是有人便喊:“躲進房子里!它找不到!” 聞言,驚慌失措的人群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般,齊齊涌向房屋里避難。 尋安抓著肖蘭時胳膊也要跑。 他卻站在原地不肯動:“不對?!?/br> 就在尋安疑惑回頭的瞬間,一團白光炸裂在他的身后。 怪物身旁凝結出七彩的炫光,用它巨大的翅膀閃動在一起,將光焰相容,變成一只只耀眼的白色光球。 白色。 能吞噬一切的白色。 光球如雨點一樣落在城區中,翻炸出一聲聲轟鳴。爆炸所及之處,所有的一切都被摧毀,仿佛世間重新回到混沌的原點。 在所有人都在逃命的時候,忽然,肖蘭時逆著人群奔去。 “肖月!你干什么去!” 尋安向前一撲,沒能抓住他的手。 “我得把阿嬤的尸首抱回來,讓她風風光光地下葬?!?/br> 那一瞬間,尋安看著肖蘭時跌跌撞撞向里面跑的背影,忽然就明白了肖月,明白了肖月為什么要這么做。 他的阿嬤在冰雪天被李家趕出舊東城,又被后林盧申搶過了最后一點口糧,最后當肖月拿著好不容易找到的藥材興沖沖跑回去的時候,他的阿嬤已經凍僵了。 肖月守在她身邊好久,煮盡了他拿來的草藥,但是他的阿嬤再也沒有醒。 尋安想安慰他,但是卻自己哭得泣不成聲,反而肖月平靜地說沒關系,問尋安愿不愿意幫自己一個忙。尋安點頭問是什么。肖月什么都沒有解釋,只是讓他幫忙把阿嬤的尸首藏在舊東城的冰棺里。 再后來,肖月就像是變了一個人,逛花街,游鳳樓,在聲色軟語中和后林、和李家悄悄搭上了枝蔓。 尋安想不通為什么肖月要那么做,但是他相信肖月說過的話。 他要讓阿嬤風風光光、清清白白地下葬。 轟——! 頭頂的怪物又吐出一片焦黑的鋼針。 肖蘭時的背影在如此多的尖叫和驚恐之中,越變越小。 尋安大喊:“肖月!你回來!你是去送死!” 但肖蘭時幾乎已經聽不見了。 死?他連想都懶得想。 他一直知道,像他這樣一個連父母都拋棄的人,是注定最終不會有好結果的。 所以別人怎么罵他他都無所謂,他早沒自尊了。 但他卻想讓給他熬橘皮粥的阿嬤——這個這么好這么好、值得被所有人善待的阿嬤,不要再生駭人的凍瘡、不要再忍氣吞聲咽下別人的白眼。 現在他終于有了很多很多的錢,卻只能買虛無的妄名和冰冷的棺材了。 月亮已經黯淡了。 于是肖蘭時用盡全力向前跑。瘋了一樣。 突然,一道身影橫空截斷他的去路,按住了他的肩膀。 肖蘭時拼命掙扎,卻怎么都掙脫不掉??偸沁@樣。像只被蛛網纏住的飛蛾,怎么都掙脫不掉。用盡全力的掙扎只不過是給蜘蛛多了幾分餐前的玩味而已。 總是這樣。 “肖月!”轟鳴之中,衛玄序的聲音響起。 肖蘭時下意識地一顫。 仰起頭,衛玄序的臉還是一貫的平靜:“阿嬤的尸首我替你尋,這里太危險了,你去躲往安全的地方?!?/br> 肖蘭時微怔:“你怎么知道……?” 衛玄序提起劍,伏霜亮動。 “從你在蕭關散銀起就猜到了?!?/br> 忽然,衛玄序的左掌按在劍刃上。 肖蘭時睜大了雙眼:“你做什么?” 一道血痕出現在伏霜霜白的劍身上,而后隨著伏霜的顫動化作血霧。 “去吧?!?/br> 衛玄序丟下簡短兩個字,便縱身躍入轟鳴的城區中,身影和怪物撒下的白光融為一體。 大雨滂沱。 肖蘭時沒有躲,他就站在原地,風和雨在他耳邊嘶鳴。他親眼目睹了衛玄序無畏地沖向那龐然大物,在血和硝煙之中攪纏。 天地之間一片霧茫茫的灰色。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 伏霜劍刺入怪物的瞬間,世間的一切仿佛又安靜下來。 - 淅淅瀝瀝,雨停了。 碎瓦頹垣中,一個人影漸漸走來。 肖蘭時站在原地,睜大眼睛望著那人影,心跳快到使他本能地感到惡心。 煙塵中,衛玄序滿是臟污的臉出現在他面前,他搖搖晃晃地向肖蘭時走來,每走一步,腳邊就有碎冰花從伏霜劍上剝離下來。 四目相對,衛玄序漆黑的眼眸里還依舊泛著光。 他喉嚨有些沙?。骸氨渍业搅?,安然無恙?!?/br> 突然間,肖蘭時經年累月高高筑起的心墻,突然也像是被怪物砸碎了一般,墻里被深藏的委屈如同洪水一樣涌出來,幾乎要將他整個人沖垮。 “太好了……太好了……” 肖蘭時一直在重復說這句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說了多少遍。 他感到自己的音調越來越低,喉嚨越來越緊,嘴唇在顫抖。肖蘭時知道自己現在的模樣一定很難看,但是他控制不住。 他本能地摒起呼吸,不讓眼淚在別人面前展現出來。眼淚就是脆弱,脆弱在別人面前展露出來,別人就會利用。他好怕。 于是他的唇越來越抖,他根本控制不住。 忽然,一塊干凈的手帕遞到他面前。 衛玄序溫和的語調響起來:“可以哭。任由眼淚流進心里,你就變成壞人了?!?/br> 媽的。 那一瞬,肖蘭時整個人都被打碎。 他蜷縮著跪在地上,手指用力扣進他的發間,在硝煙和一片狼藉里,眼淚拳頭一般砸在冰冷的地面上。他好害怕。 衛玄序輕輕將他拉起來,然后將他抱入懷中,什么都沒有說。 松木香的味道將肖蘭時牢牢包裹住,肖蘭時就那么倚靠在衛玄序的臂彎里,那是他第一次被人用力抱緊,他徹底亂了。 于是委屈如決堤的洪流。 他仿佛抓到了救命的稻草,在殘垣斷壁中不顧一切地哭泣著。 - 遠處的高樓上。 從華眺望著舊東城的方向,拳頭攥得骨節泛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