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雜役怒道:“肖月,有你在,我今日都擦了三遍地板了!” 肖蘭時忙去撿盤子:“別別,大伯你別生氣,我幫你,我幫你呀。來,你坐在這兒歇歇腳,你一切的活兒都交給我。這還有點花生,大伯你吃?!?/br> 雜役氣鼓鼓地推開他的盤子,還是坐下了。 肖蘭時雙手拄在掃把桿上,臉上掛著笑,一臉傻氣。 這是他跟舊東城流浪的一個傻子學的,那傻子在街上隨處認爹認娘,總是要跟著人家屁股后面,一跟就是好幾天。無論傻子干了什么事,最后挨打的時候只要嘿嘿一笑,大多數人都會最后把手放下,誰愿意跟傻子置氣? 這笑容的精髓完美在肖蘭時臉上,又混合他三分媚氣,望上去無辜又可憐,再美言幾句,沒一會兒雜役的氣就消得差不多了。 雜役擺擺手,一臉痛心疾首:“衛公子就不該讓你進不羨仙?!?/br> 肖蘭時連忙湊上來:“是呢,誰說不是呢?!笔掷镛D眼間剝好了兩對花生,遞給雜役,“這衛公子的院里,我看整天人來人往的,他到底是要做什么?” 雜役也沒客氣,嚼著花生道:“衛公子是不羨仙的掌家人,他忙的事多著呢。又是建學堂,又是濟民糧,最近聽兩三來往的賓客總說一個地名,是什么來著?哦對,想起來了?!彪s役看了他兩眼,停下了。 肖蘭時連忙又剝:“來,大伯吃?!?/br> 雜役把花生粒塞進嘴:“好像說是后林?!?/br> “后林?大伯沒聽錯吧?那地方都是些兇匪惡賊,衛大公子沒事去那里干什么?” 被衛玄序強行擄來不羨仙,已經三天之久,他一次也沒來找過自己,像是真的只讓他修養生息一樣。 肖蘭時雙目微瞇,三天前衛玄序提的那句,絕不是偶然。 雜役嗤道:“沒事你少打聽?!?/br> “我看你是不知道吧?!闭f著,剝好的花生米就進了肖蘭時的嘴。 雜役忙道:“哎,你小子干什么去?” 肖蘭時被拉住,一臉無辜:“這誰的活兒?” 雜役道:“我的啊?!?/br> 肖蘭時理所當然:“對咯,你的啊,跟我有什么關系?!?/br> 雜役指著地上的渣:“不是你小子剛才說要幫我嗎?” 肖蘭時推開他的手,壞勁憋不?。骸拔倚∽邮莿偛耪f的,可是現在不是剛才,你日日在這里掃地,沒聽隔壁學堂屋子里怎么說的嗎?現在的我不是剛才的我,你要找得找剛才的我。好,就這樣,回見嘞大伯!” 雜役忽然喊道:“衛公子,這肖月忒不講理!” 肖蘭時覺得好笑,邊跑邊回頭:“你們這院子里的人真有趣,一有事就喊衛玄序,一有事就喊衛玄序,他是你爹?更何況……!” 砰! 肖蘭時結結實實撞上了個人,一股松木香飄了滿懷。 “誰???你走路不……衛爹好?!?/br> 衛玄序神態如舊:“怎么不去聽先生的書?” 肖蘭時手扶著頭:“那什么,我頭有點疼,衛公子失陪一下,我先回床上躺著,不給你們添麻煩啦?!?/br> 衛玄序道:“你先出去吧?!?/br> 肖蘭時一點頭:“好嘞哥?!?/br> “沒說你?!毙l玄序一把拽住他的后襟,向差役使了個眼色,后者就退了出去。 這下凈堂空蕩蕩的,只剩下衛肖兩個人,兩人沉默了良久。 肖蘭時試探道:“要不,衛公子先松開我?” 衛玄序果真照做。 肖蘭時整理著衣襟,轉身面向他:“這是花月樓的魏jiejie送我的衣綢,可不能就這么扯壞了?!蓖蝗?,他笑了,想起來眼前這位也姓衛。 衛玄序看他,問:“笑什么?” 肖蘭時又笑了,扶著梨花木椅疊腿坐下,雙手交叉擱在腿上。 “我笑什么不重要,得看衛公子想讓我怎么笑。說吧,這幾天,衛公子又是讓我養病,又是供我衣食的,到底是想做什么?” 衛玄序反問:“那你認為呢?” “喲?!毙ぬm時抬眼瞧他,“不好說?!?/br> 衛玄序站在他跟前,睥睨著:“缺錢?” 肖蘭時撐在扶手上,不懼:“缺?!?/br> 忽然,衛玄序從懷里扯出一張黃紙,隨手一瞥,那紙在空中飄了兩下,優哉游哉地落在肖蘭時臉上。 滿頁的墨香。 肖蘭時用指頭挑開紙張,只見衛玄序逼上來,欠身打量著他的臉。那神情肖蘭時在狗市見過,正是來客挑選著貓犬的品咂。 “樁樁件件,有哪件不是你做的,你告訴我,我幫你勾去?!?/br> 肖蘭時背后登時生了層冷汗,但他會演。瞞過千百人的眼。 “這是什么?我替衛公子看看。哦對了,我不認字呢。勞煩衛公子念給我聽?!毙ぬm時兩指夾著紙,笑嘻嘻地還給衛玄序。 衛玄序接過,抖了抖:“一月七日午時,肖月自東城巷前往哭河?!?/br> 肖蘭時一聽就知道不對。他和后林匪患勾結的事情,他做得滴水不漏,連督守府的巡查都找不到痕跡,衛玄序是怎么知道的! “而后轉向后林,至申時出,又至東城巷?!?/br> 肖蘭時徹底慌了,一個字都聽不進去,眼睛在凈堂前的小路上來回摸索。這幾天他裝病把不羨仙的路摸了個門清,腦子里只有一個念:得逃。 忽然,念詞的聲音停歇了,肖蘭時立刻起身,直沖前門奔去。 可就在此時,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他的肩膀,將他按回梨花椅。 衛玄序斜開紙,冷冷瞥他一眼。 “聽完?!?/br> 這衛玄序一副儒雅墨客相,手上的力道怎么會如此之重,他絲毫動彈不得! 肖蘭時雙手緊握扶手上雕琢的梨花,骨節泛了青。衛玄序的聲音輕柔溫和,卻字字句句都像是訓誡烙在他身上。 ——那些他與后林來往的事情,連時辰都不曾相差分毫! 念完了,衛玄序把字墨擱在桌子上:“可有哪件事對不上?” 肖蘭時冷笑一聲:“你把我押到你這就是為了審我通匪?就算你嚴刑逼供,我半個字都不會承認?!?/br> 衛玄序淡淡道:“我沒說你通匪。這么著急?!?/br> 肖蘭時被氣笑了:“我著急?你要拿我命了我能不著急?!?/br> 衛玄序松了手:“做個交易?!?/br> 肖蘭時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日日流浪,沒想過肖家的綾羅綢緞?” 肖蘭時嗤道:“那些和我有什么關系。衛公子不知道吧,我,肖月,私生的。名聲臭?!?/br> “你姓肖。元京的肖?!?/br> 肖蘭時又笑了一聲,拿指甲勾著眉毛,吊兒郎當:“多謝衛公子提醒,要不然我還忘了呢?!?/br> 衛玄序垂目睥睨著他,兩息后,他隨手從桌上的紙沓里抽出一張,抖了抖。 上面只寫了半行字:“臘月二十八日,肖月為乳母張氏送葬?!?/br> 突然,肖蘭時臉上的笑容像是被固住。 衛玄序隨手將紙張撇在肖蘭時身上,淡漠道:“原本只是小病,可因請不起郎中而逐漸變成極重的傷寒?!?/br> 說著,衛玄序雙手扶著椅肩,對上他的眼睛:“是忘了,要我再提醒你一次?” 肖蘭時一愣,抬頭恰好被他如墨的雙眼鎖住。 那雙眼睛里好像什么都沒有,倒影出肖蘭時他自己瘦削的肩膀。 他小小的身影一團黑,蜷縮在一星破舊不堪的草棚里,無邊無際的雪白鋪天蓋地,頭頂上的是漂亮飛揚絨花一般的雪,手邊是烏黑僵硬已經面目全非的嬤嬤。 “你想要什么?!?/br> 他還望見了三層被褥鋪就的軟床。吃不完的滿漢全席。再也不用東躲西藏的日子。 “你日后就知道了?!?/br> 肖蘭時的本能告訴自己,太危險了??焯???赡菚r他才十五歲,受了太多的餓,望著眼前如金似玉般的俊俏公子,他以為金銀珠寶堆砌起來就是他夢寐以求的港灣。他以為那就是家。 于是肖蘭時說道:“可以啊。但我不掃地?!?/br> 衛玄序一頓:“掃地?” 肖蘭時指著地面:“在你這干活不就天天打掃屋子嗎?我已經替別人家掃過太多的地了,你得換個活給我。堅決不掃地。堅決?!?/br> 衛玄序的表情有點無語,還是應道:“好?!?/br> 肖蘭時站起來:“那我以后就是你的人了,于公于私,你都得罩著我。以后我得怎么稱呼你?” 衛玄序:“……隨便?!?/br> 肖蘭時卻道:“隨便?那怎么行。不知道你們這些有錢人怎么稱呼的。按我們的規矩,按理說得叫你一聲大哥,但是吧,你們好像沒這么個說法。要不這樣吧,我叫你一聲師父,你以后帶著我掙大錢,你看行不行?” 衛玄序明白,肖蘭時顯然沒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和侍衛暗訪的結果一樣,他只知市井的糾葛。白紙一張。好拿捏。 看他不搭話,肖蘭時正催著:“行不行啊,師父?” 衛玄序一時也不知道怎么答,應著:“好?!?/br> 肖蘭時突然說:“哦對,拜師得有個信物,你給我個信物吧師父?!?/br> 聞言,“我不理解”四個大字結結實實寫在衛玄序臉上,可他還是要扯下腰間的一枚玉佩。 可肖蘭時連忙喊:“哎哎哎,別拿金玉,我不信那個,那是咱們以后要掙的東西,不能拿那東西起誓?!?/br> 衛玄序好性由著他:“你說?!?/br> 肖蘭時嘿嘿一笑,伸出手掌:“這樣,擊掌為盟?!?/br> 衛玄序不解:“你說金玉難保,卻把這當成見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