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
“叮鈴鈴”—— 上課了,是誰滿面青春,自信洋yi地走上了講臺?是她,是我們的祝老師! 她今年二十九歲,是個漂亮的年輕人,長著一頭烏黑發亮的頭發,圓溜溜的大眼睛好似閃閃發光的寶石。她大笑的時候,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像童話故事里的白雪公主。她有一顆善良潔白的心,像冰心奶奶一樣。 …… 祝今夏一一看完信,笑著笑著,眼眶又熱了。她把它們悉數裝進行李箱,這是大山留給她的禮物,她會好好珍藏。 讀書時她曾經很喜歡章良能那首《小重山》:舊游無處不堪尋。無尋處,惟有少年心。 在這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作業紙里,祝今夏窺見了早已失卻的童心。 十一點整,睡覺鈴響,小樓終于安靜下來,再無人到訪。 在祝今夏看不見的地方,時序像門神一樣孤身立于小樓外,一個一個趕走不知疲憊的小孩。 “祝老師要休息了,回去吧,信給我就好?!?/br> 他握著一摞厚厚的書信,直到確認不會再有人打擾,才回頭看著那扇昏黃的窗。 他沒有上前,只是出神地想著,從明天起,小樓再也沒有一扇窗會在每天傍晚點亮。 —— 次日天剛蒙蒙亮,祝今夏就醒了,起身疊好被子,把房間打掃得一塵不染,她才拎著行李箱、背上雙肩包,踏出這間住了兩個多月的屋子。 回身,目光從單人床、燒水壺和日用品上一一掃過,她拿出手機拍照留影。 在時序宿舍里吃過最后一頓早餐,豐富到讓人直呼校長破財的地步。 頓珠全程跟兔子似的,眼睛紅紅看著她,吃個飯都悲從中來,仿佛一不留神就會痛哭失聲。 他抖著筷子囑咐祝今夏,要是在城里呆膩了,歡迎回山里,中心校永遠是她家,如果她愿意,也可以當他孩子的媽—— 桌子底下,時序一腳踩上去,用眼神警告他:有完沒完? 頓珠沒反應,倒是一旁的祝今夏緩緩抬頭,眼含熱淚問時序:“找我有事?” 時序:“……” 祝今夏:“有事直說就好,踩這么用力干什么?” 時序:“……” 頓珠這才反應過來,他哥應該是要踩他,兩人你一言我一語掐起來。 祝今夏又拿起手機,飛快地拍下了這一幕,頓珠急忙說:“重來重來,讓我換個帥點的表情!” “不用?!弊=裣牡皖^看看,照片上的兄弟倆一如既往上演著《沒頭腦與不高興》,“這樣就很好?!?/br> 吃過早飯,她特意挑在上課時離開,免得驚擾孩子們,可惜還是失算了。 時序拎著她的行李箱走在前頭,頓珠背著她的小書包走在后頭,三人正沿cao場往外走時,教學樓上忽然有人大喊。 “祝今夏——” 祝今夏驀然回首,抬頭望去,看見了本該在上課的于小珊。 她站在三樓的走廊上大聲呼喊,喊完,一群小腦袋瓜從她身后冒出來,大家爭先恐后擠在欄桿邊上,七嘴八舌大喊著祝老師。 于小珊沖她揮揮手,笑容燦爛道:“一路順風,期待你下次回家!” 小孩們也鸚鵡學舌般,用盡全力呼喊:“一,路,順,風!期,待,你,下,次,回,家——” 這一幕叫人輕而易舉想起兩個月前,祝今夏第一次踏上五年級的講臺,孩子們也像現在這樣,使出吃奶的力氣朗誦課文。 那篇課文叫做《父愛之舟》,那時候祝今夏和時序吐槽,說這哪是父愛之舟,這是殺父之仇吧。 一切都還歷歷在目,而故事從哪里開始,仿佛就在哪里結束。 祝今夏抬手,也用力地朝他們揮手,明明淚盈于睫,嘴角卻高高揚起。她亦笑容燦爛沖他們喊:“回去吧,回去上課。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沒想到越來越多的人出現在走廊上—— 一樓,二樓,三樓,教室里的老師們都暫停上課,帶著學生出來了,無數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都出現在了離開中心校的這天早晨。 他們紛紛朝她揮手,所有人都帶著笑。 祝今夏由始至終都高揚著唇角,笑到腮幫發酸,笑到面頰僵硬,直到最后出了校門,上了老李的卡車,把門一關,才伏在座前以手掩面。 身旁傳來關門聲,時序也坐了進來,他默不作聲任她哭,只耐心等待。 他知道她總在人前克制,哭也要躲起來哭。 卡車里很安靜,祝今夏哭的時候沒出聲音,只發抖。 時序側頭,目光落在她臉頰上,那里有一小縷頭發被風吹散,又被眼淚浸濕,最后黏在側臉。 垂在身側的手不由自主動了動。 他想替她拂去。 時序移開視線,艱難地壓下那陣沖動,表面云淡風輕,掌心卻被指甲掐出了印跡。 他不敢再多看。 視線飄忽間,又落在她耳朵上,她哭得太用力,連耳根都泛紅了,小小的耳垂瑪瑙一樣,呈現出半透明的色澤。 身上是件簡單的白色苧麻背心,修長的脖頸露出衣領,連蝴蝶骨的一角也隱約可見。 頭垂得太厲害,更顯得脖子纖細,仿佛一折就斷。 時序不由自主蹙起眉頭,她太瘦了。 明明每天變著法子做她愛吃的菜,怎么就是養不胖呢? 他雖然沒多問過,但總在細心觀察她的喜好,今天沒碰兩筷子的菜,明天就絕對不會再出現,而哪道菜她但凡多吃兩口,就會成為飯桌上的???。 可目光落在她嶙峋的肩背上,還是有種功虧一簣的無力感。 他出神地想著,等她走后,大概更不會好好吃飯了。他和頓珠不在,衛城也已是過去式,她自己又不會下廚,日子不知道會敷衍成什么樣子。 可那些都是她的事,她有她自己的人生,輪不到他來cao心。 千頭萬緒像鈍刀子割rou,不致命,卻叫人難以忽視。 祝今夏伏在車前,只哭了那么一小會兒,很快就收斂了,只身體還有輕微的顫動。她抬手擦眼淚,還以為自己很堅強,卻不知落在旁人眼里,越發顯得單薄可憐。 時序鈍鈍地坐在一旁,整個人都不好了,胸腔里似乎產生奇怪的共振,她每抖一下,心也跟著顫。 他按捺住情緒,抽了張紙巾遞過去。 祝今夏嗓音沙啞說謝謝,伸手接……沒接過來。 時序攥著紙巾一端沒松手。 她怔怔地抬頭望他,眼眶潮濕泛紅,淚痕猶在,有種破碎的美感。 時序深呼吸,再三告誡自己不要妄動,這才勉強把手松開。 說來可笑,他這半生自以為是,總認為但凡他努力,世上無難事,卻在今天發現能難倒他的事還挺多。 光是克制住為她擦眼淚的沖動,就已經耗盡心神。 而接下來,他還要親自送她離開。 時序踩下油門,借著引擎聲的掩護,低聲罵娘。罵完又自嘲地想,反正他也沒娘了,罵罵也無所謂。 卡車經過修車鋪時,有人候在路邊,時序猛地減緩速度。 老李知道祝今夏今天要走,車還是他昨晚開去校門外的,特意囑咐時序開車送行。他掐點守在這,雙手舉得高高的,大幅度揮舞。 見車停了,又拎起腳邊的紙箱,從窗外遞進來。 “喏,祝老師,這是咱們鄉里產的松茸,我親自曬的,拿回去燉湯!” 祝今夏道謝,他又大大咧咧笑:“嗨,謝啥啊,你千里迢迢跑來支教,一分錢工資沒拿,還倒貼了那么多書和文具啥的,該我們謝謝你才是!” 四十來歲的漢子,久經高原日曬,也跟山里人一樣黑了。明明是外來人,卻口口聲聲說著“我們”、“咱們鄉里”,平常吐槽歸吐槽,可只要時序一聲召喚,他就扛著工具箱奔向學校,這里敲敲打打,那里修修補補。 學校和他沒有半毛錢關系,他卻自稱是“編外人員”。 看著后視鏡里逐漸變小,卻還一直沖車尾揮手的身影,祝今夏有些回不過神來。 誠如于小珊所言,宜波鄉很小,小到時序多踩兩腳油門,他們就已駛出鄉界??梢瞬ㄠl也很大,大到足以容納四海歸來的旅人,不論是外來人士老李還是時序,不論是學成歸來的方姨還是旺叔。 一線天狹窄深幽,有貧瘠的土地,也有富足的靈魂。 —— 車行一路,兩人都很沉默。 今日天氣不好,從早上起就陰沉沉的,像是延續了昨日的壞天氣,甚至有變本加厲的兆頭。 就好像老天爺也舍不得她走。 開上國道還沒半個鐘頭,忽然烏云密布,狂風四起。 高原植被稀少,多沙塵,塵土被風一卷,高高揚起,黃沙混合著石子噼里啪啦敲打車窗玻璃。 沙塵之中,能見度驟降,天地間一片昏暗。 時序眉頭一皺,“要下暴雨了?!?/br> 果不其然,沙塵肆虐了沒幾分鐘,一場暴雨緊隨其后。夏季雨水充沛,雨把塵土壓下去了,卻也很快在并不平坦的路面積出水坑來。 天際仿佛破了個洞,暴雨如注,傾盆而下。 刮雨器不間斷地工作,前擋玻璃卻始終一片模糊,卡車像是一葉扁舟漂浮在茫茫無際的海上,孤立無援,前后甚至看不見一輛車、一個行人。 風聲雨聲已經夠大了,再加上道旁金沙江里湍急的水流聲,一時之間極為震撼。 路面不平,積起的水坑里還有狂風卷下來的落石,時序已經放緩車速,卻因為看不見水下的“地雷”,偶爾軋上去,卡車無可避免發生劇烈顛簸。 有好幾次,祝今夏的身體都騰空了,顛簸后又重重落回座位,好在有安全帶的保護。 時序表情凝重,在某個岔路口猛打方向盤,當機立斷改道離這最近的牛咱鎮。 “雨太大了,這個天容易滑坡,先避避?!?/br> 車子調轉方向,艱難地在暴雨中行進著。 祝今夏心驚rou跳,“我明明查過,天氣預報沒說今天有暴雨?!?/br> 時序道:“雨季的高原,說變天就變天,天氣預報也做不得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