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你沒聽說過的多了去了?!蹦┝?,還是解釋給她聽,“札姆跟我和頓珠一樣,也是旺叔收養的小孩。她是最小的一個?!?/br> “最小是多小???十八,十九?” “十五?!?/br> 十五啊,那就不能是什么青梅了,未成年呢。 祝今夏笑了,笑完又愣住,她哪來的如釋重負?又為什么如釋重負? “問這個干什么?” “就是看她,跟你挺親的,一見你就手舞足蹈,高興得不行……” 短暫的沉默。 時序問:“你沒發現?” “發現什么?” “札姆不會說話?!彼届o地說。 旺叔收養札姆那年,頓珠還在讀小學,而時序已經去北京上學了。春節回來,發現家里多了個小孩,旺叔說是在雪地里撿到她的,凍得渾身青紫,連心跳都很微弱了。 “送醫院搶救半天,人是活下來了,就是高燒燒壞了聲帶,后來都不能說話了?!?/br> 所以他們全程不太說話,比劃手勢,并非是因為旺叔睡著,怕吵醒他,而是因為札姆是個啞女。 之所以默契,也是因為這樣的交談方式已貫穿札姆的整個人生。 祝今夏為自己的小心眼感到羞愧。 她躺在黑暗里,聽時序說起從前的事,說洛絨札姆體弱多病、喝牦牛奶長大的童年;說她不聽話,染水痘摳個不停,在臉頰上摳出兩個小坑來;說旺叔沒養過女孩,四年前的春節,札姆初潮,一家子大小男人手忙腳亂,最后還是時序騎車去山下買衛生巾,回來教札姆如何使用;說開始發育后,他是如何拜托學校的女老師帶札姆去買內衣的…… 又一次,她發覺自己很愛聽時序講話。他的聲音四平八穩,話里卻有波瀾壯闊的歲月。 奇怪的是,明明是些苦澀的,慘淡的人生經歷,被他這么平靜地一敘述,又好像沒那么苦了,當做睡前故事聽居然也挺安心。 “那她現在為什么在家里?不用念書嗎?”她打了個哈欠,尾音已近模糊。 時序默了默,剛要回答,就聽見頭那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 抬頭,女人已經陷入熟睡。 他啞然失笑,看到散落一半的被子,抬手默不作聲替她重新蓋好,收回手時,無意中擦過她的耳朵。她似乎有些癢癢,下意識縮了縮脖子,像小孩一樣囈語兩聲,并未醒來。 手在半空停頓片刻,最終還是收了回來。 —— 次日清晨,祝今夏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旺叔。 都說早起的鳥兒有蟲吃。 那天早上,鳥兒一號時序起得早,在廚房做飯,二號洛絨札姆在院子里喂牛,客廳里只有一只宿醉未消的懶鳥還在睡大頭覺。 日光從窗外照進來,起初停在懶鳥的腳上,然后逐漸上移。 海拔高,紫外線強,祝今夏是被燙醒的。 醒之前正做夢,夢見自己圍坐篝火,吃烤全羊,那么肥美一只小羊羔,正往外滋滋冒油。正面烤,反面烤,眼看就要烤好了,畫風忽然一轉,她成了那只烤全羊,給人架在火上烤。 rou是一口沒吃上,人倒是燙醒了。 等她睜開眼來,冷不丁看見一張陌生的臉,有人蹲在炕邊,直勾勾盯著她,渾濁的眼珠,呆滯的眼神,一張老臉黝黑發亮、溝壑縱橫。 祝今夏尖叫一聲,屁滾尿流摔下了炕。 老人也被她嚇一跳。 等她回過神來,看清眼前的場景,才記起自己身在何處。 “……旺叔?”她爬起來,小心翼翼地看向老人。 一身灰撲撲的舊棉襖,一頭稀疏的白發。老人家半蹲在那里,手里拄著拐杖,聲音粗啞不堪,口吻卻天真至極。 “你是誰?你怎么會在我家?”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她是誰, 為什么會在這。 ……這事說來話長。 祝今夏宿醉剛醒,口干舌燥,端起水壺一邊喝水一邊斟酌如何回答, 下一個問題又來了。 “你是我mama嗎?”旺叔語出驚人。 剛進嘴的水又噴出來了, 祝今夏連連擺手, “我不是?!?/br> “那我mama呢?” “……” 時序并沒有提過旺叔的父母,但老人家今年已經八十了,父母大概早已離世。 祝今夏沒有接觸過阿茲海默癥患者, 不清楚這種病是不是受不得刺激, 只好回避問題, 兜著圈子問旺叔找mama做什么。 “我給她留了早飯?!?/br> 順著他的視線看去, 桌上有一盤早飯。木質圓盤里有藏式的青稞餅,中式的小籠包, 一碟紅油豆腐乳, 還有一碗酥油茶。 昨晚吐得一干二凈, 如今胃里空空如也, 看見吃的, 頓感饑腸轆轆。 旺叔問她:“你是我mama嗎?要不要吃我的早飯?” 說聲“我是”就有東西吃? 殘余的理智拉住了祝今夏,為了早飯占旺叔便宜事小,被時序掐死事大。 “醒了?” 一聲門響, 時序回來了。 祝今夏松口氣,見他手里端著又一盤早飯,還是旺叔同款,自覺伸手去接。 “這是旺叔,你見過了?!睍r序說, “抓緊時間吃早飯,吃完回學校?!?/br> 話音剛落, 祝今夏已經在往嘴里塞第二只包子了。 “……”時序失笑,再看旺叔原封不動的餐盤,“怎么了,旺叔,為什么不吃早飯? 祝今夏一邊塞第三只包子,一邊小聲說:“旺叔在找mama……” 時序并不驚訝,熟練地蹲下來哄人吃飯,“他現在一天清醒不了一回,每天起床都在找爸媽?!?/br> 動作熟練地給旺叔系上圍兜,他拿勺子喂他,“別用手抓?!?/br> 旺叔別開臉,“我不要你喂?!?/br> “聽話,張嘴?!?/br> “不要你喂!”旺叔伸手一揮。 老人家腦子糊涂,力氣倒是很大,一巴掌打在時序臉上,聽著都疼。 祝今夏嚇一跳。 時序卻好像感覺不到痛,只耐心道:“好,我不喂你,那你自己吃?!?/br> “我不?!蓖遄箢櫽遗?,“紅衣服的女人呢,我要她喂!” 時序走到門口,把院子里喂牛的洛絨札姆叫回來了。 札姆還是扎著兩根粗粗的大辮子,穿了身深紅色帶花紋的藏袍,顯然就是旺叔口中那個“紅衣服的女人”。 她沖祝今夏笑笑,蹲到了旺叔身邊,這回旺叔肯乖乖吃飯了,只是吃飯的過程里依然會問同一個問題:“你是我mama嗎?” 時序說,除了清醒的時候,旺叔誰也不認識了。就連每日陪護的洛絨札姆,他也叫不出來。 他會在吃飯時發火,沖札姆喊:“不許吃!” 札姆問為什么,他就扒著門框往外看,說:“等紅衣服的女人回來一起吃?!?/br> 也會在深夜里鬧別扭,不論札姆如何哄,他都不肯睡,只焦急地問:“藍衣服的女人呢?她怎么還沒回來?” 路上遇見穿白衣服的女人,他常常沖上去拉住不放,把對方嚇一大跳。 起初,誰也不明白為什么,時間長了才意識到,旺叔不認得人了,但潛意識里知道,每天為他做飯的札姆穿著紅色的圍裙,所以吃飯時一定要等她一起。 而每晚入睡時,總有個穿藍色睡裙的女人哄他睡覺,當札姆換了其他顏色的睡衣,他就焦灼不安起來。 還有白衣服。旺叔的母親留下來的唯一一張照片,是當年和丈夫的結婚照,照片上她穿著白色的藏袍。 祝今夏拿著半拉包子沒顧得上吃,低頭看了眼這身在縣城買的白色藏袍,忽然間就明白了旺叔為何錯認她是母親。 一旁的旺叔依然不肯好好吃飯,沒找到母親,他似乎越來越著急,又換了個思路。 他問札姆:“那你是我爸爸嗎?” 札姆連連搖頭。 又問時序。 時序也說不是。 渾濁的眼睛里充滿焦慮。 “那你是誰?” “我是時序?!?/br> “時序?”旺叔愣了下,仔細打量他的臉,可惜最終也沒認出來,“時序是誰?” 屋內短暫地安靜了下,時序沒說話。旺叔又求助札姆和祝今夏。札姆是不會說話,祝今夏是躊躇該說前地科院學者好,還是中心校代校長好,話在嘴里打了個轉。 “是你兒子?!睍r序自己回答了。 祝今夏側眼不著痕跡看他,洛絨札姆拉住了他的手。 聲色如常里,有rou眼可見的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