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主人家不會說漢語,但并不妨礙祝今夏理解。 多吉在眾人面前逞完威風,心里舒坦了,很快又笑成先前一團和氣的樣子,一會兒就說起笑來,又招呼祝今夏吃飯。 “嘗嘗,祝老師,這是我們的藏香豬,rou質跟外面的不一樣?!?/br> “這是酥油,來一塊,可以干吃,也可以放茶里泡開了吃?!?/br> “哎,怎么了?太腥了吃不下去?哈哈哈,阿布,去,給祝老師弄杯熱水來,漱漱口?!?/br> 多吉從祝今夏手里拿過咬了一口的酥油,神情自然地接著吃。 祝今夏一時分不清是什么叫她犯惡心。 多吉的脾氣來得快去得快,眾人的應對能力也相當出色,挨罵時誠惶誠恐,罰完款就云淡風輕。 一桌子好酒好菜,多吉言笑晏晏,眾人談天說地,主人家殷勤備至,窗外是藍天白云,時有雞鳴。 地上的碎瓷片被打掃干凈后,仿佛從來沒存在過。 祝今夏抬頭,看見偌大的藏式客廳里,墻壁五彩斑斕,一整面墻都是主人家的手繪。來時她還拍過照,得知夫妻倆甚至小學都沒畢業,不由暗自感慨民族文化的瑰麗,藏族人民仿佛對色彩的藝術有著與生俱來的感知。 可如今再看,滿墻艷麗卻顯得光怪陸離。 吃過飯,他們也不急著走,多吉讓人收拾好桌子,拿來撲克,男人們玩起了炸金花。 祝今夏是女人,即便來者是客,多吉也沒有讓她參與其中的意思,只招呼她歇一歇,午休后再去下一個村子。 且不提不認路,車開了一個多小時才上來,她無論如何不可能獨自走回去。 一屋喧嘩,她索性走到院子里透氣。 同車的兩個姑娘,花花和小張,在幫女主人洗碗,她上前詢問要不要幫忙。隔著窗戶,多吉的大嗓門如期而至:“花花,照顧好祝老師,可不興讓貴客動手??!” 祝今夏回頭,隔著窗戶看見多吉笑出一臉褶子,而男主人還跟侍從一樣伺候著屋里那堆,時不時端茶遞水,說幾句恭維的話。十來個人坐在長條桌上,每人面前都擺著一摞厚厚的鈔票。 她知道宜波鄉窮,一路聽到看到的,都是赤貧。也因此,那一摞摞粉色鈔票便顯得更加刺眼。 花花笑著說:“祝老師,你站遠點兒,別讓水啊油啊濺到身上了?!?/br> 祝今夏回過神來,和她們說話,問她們是不是本地人。 “不是,我是康定的,小張是天泉的?!被ɑㄐζ饋碛袃蓚€酒窩,多了幾分稚氣,沒了領導在旁,她也活潑些,言談舉止不似之前那么老練,“我們都是年初才下鄉來的?!?/br> “去年剛畢業?” “嗯嗯?!?/br> 天泉和康定離省城更近,雖是藏區,但比宜波鄉發達不少。 “怎么想起到宜波來?”二十出頭的姑娘,來這雞不生蛋鳥不拉屎的地方。 花花的笑里有些惆悵,“沒得選啊,干部都要下鄉,家里又沒關系,當然是分到哪就是哪了?!?/br> 還是小張樂觀,“沒事,待兩年就能調走,到時候就不用往深山老林里走了?!?/br> “再怎么走,還不是在山里打轉?這地方有哪不是深山老林?”花花望向祝今夏,眼里不無羨慕,“祝老師,省城是什么樣子?你跟我們說說吧,我還沒見過呢?!?/br> 祝今夏無從說起。 高原日照充足,來的一路上都能看見五彩斑斕的花,鮮活的生命寂靜地盛放在深山之中,也不管有沒有路人駐足。 冷不丁有人拍她肩膀。 “祝老師,想什么呢,這么認真?”多吉的臉又一次出現在視野里,他一邊說,一邊從袋子里拿出一片牦牛rou干,親昵地喂到祝今夏嘴邊,“嘗嘗,主人家自己曬的?!?/br> 祝今夏下意識別過臉去。 “謝謝,午飯吃得很飽?!?/br> 多吉也不以為意,一條喂給花花,一條喂給小張,喂完還一手摟一個姑娘,笑問:“好不好吃?” 祝今夏的目光落在那兩只粗糙黝黑的手上,一只搭在小張肩膀,一只環住花花的腰。 兩個姑娘沒有掙扎,反而異口同聲笑起來,脆生生說好吃。 多吉輕輕拍了下花花的屁股,“好好洗碗,洗了進來陪我打牌,你不在,都沒人給我點煙了?!?/br> 花花姿態嫻熟地避讓開來,嬌嗔道:“別擠我啊書記,這兒這么大個水池子呢,擠下去可怎么辦?” “哈哈,擠下去就洗個澡啊。你不知道,我搓澡是一絕,咱仨一起——”余光看見祝今夏,多吉笑得更高興了,擠眉弄眼,“加上祝老師,我給你們搓背!” 祝今夏一言不發,兩個姑娘倒是和多吉一起笑得開心。女主人不通漢語,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么,只好笨拙地陪笑。 至少看上去,還是其樂融融的場面。 多吉刷完存在感又離開了,祝今夏看著他的背影,忽然問花花:“你剛才說你多大了來著?” “二十三?!?/br> 才二十三。 祝今夏沉默不語,側頭看著院外漫山遍野的花。 苦寒之地,花開得也未免太早了。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官僚主義, 祝今夏見得不算多。 高校雖也免不了職場上那一套,但她一不在行政崗,二不像理工科的教授們要接項目、對接甲方, 身為人文社科教師, 又是如今地位尷尬、略顯雞肋的英語專業, 她只需要上好課、做好科研即可。 雖也時常被學院里開不完的會、領導們說不完的方針政策煩一煩,但課上面對的是二十歲的熱血青年,課后打交道的是英語史上的文學巨匠, 總的來說, 生活待她不薄, 精神世界尚算豐富。 頭一次領略這樣撲面而來的官僚主義作風, 實在叫人……別開生面。 山上稀薄的不止空氣,還有人與人之間那層體面的紗。 祝今夏站在院子一隅, 忽覺手機一震。 低頭一看, 好幾條消息涌進來, 都不是即時消息。 進村后雖有信號了, 但總在一兩格間跳探戈, 時序斷斷續續發來的消息趕在一塊兒抵達了。 這會兒在哪? 到村子里了? 吃飯了嗎? 最后一條。 時序:祝今夏? 消息與消息間有幾分鐘到幾十分鐘的時間差,最新一條是剛剛發的。 祝今夏趕緊回復:山上信號不行,這會兒才收到。 消息一直在轉圈, 也不知發沒發出去,下一秒,時序的電話倒是打來了。 “為什么不回消息?” 不等她回答,下一句接踵而至,“人沒事?” 這語氣…… 祝今夏微微一愣, “能有什么事?” “……”那頭默了默,語氣緩和了些, “一直不回消息,我以為……” 以為什么? 她等了一會兒,等來一句:“你吃飯了嗎?” 怎么沒頭沒腦的。 祝今夏從耳畔拿開手機看了眼,但其實多此一舉,因為號碼需要確認,但聲音不會錯。 她當然知道自己在和誰通話,只是這并不像時序。 “你急著找我,就為了問這個?” 那頭短暫地停頓了下。 “不是?!睍r序斟酌措辭,“我是擔心多吉,你不了解他,他——” “是個色情狂?” 身為臨時語文老師,祝今夏好心替他從中華詞庫里篩選出最精準的那一個。 “……” 時序隨即意識到什么,聲音都緊繃起來,“怎么,他對你——?” “沒有?!弊=裣拿榱搜壅谒剡吷舷赐氲墓媚飩?,默不作聲站遠了些,走到院子另一邊,“是同車的兩個小姑娘,才剛畢業下鄉……” 她停在籬笆邊上講沿途見聞。聲音壓得很低。 午后日頭毒辣,好在頭頂有棵大樹,枝繁葉茂,把太陽遮得七七八八,只留下一地細碎的光影。 林葉晃動間,祝今夏恍然生出一種錯覺,像是學生時代正與好友竊竊私語,討論八卦。 對于多吉的所作所為,時序似乎并不詫異,祝今夏忍不住問:“你早就知道他有這種癖好?” “嗯?!?/br> “那你不告訴我?”祝今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還由著我跟他跑出來,也不攔著點?” 只聽那頭一聲冷笑,“攔著點?怎么攔?學生拉肚子,我就去了兩分鐘,回頭你人都在山上了?!?/br> 她不提還好,一提這個,時序的火氣就上來了。 “祝今夏,我有沒有說過山里治安不好?” “說過,可是——” “可是你長了腿,是成年人,有自主行為能力,能為自己的決定負責?!彼阉f過的話全都還給她。 “……” 詞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