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時序沒好氣,回過頭來,第一次看清祝今夏的臉。 昨晚在縣城街頭,黑燈瞎火,她先是一個跪趴摔他面前,沒對上臉,后來又去撿帽子了,壓根沒看清面目。 但這并不妨礙時序認出她。 船行在即,有人在碼頭呼喊,時序抬頭便知,是她。 與好不好看無關,實在是膚色太有辨識度。 跟她一比,這邊的人都黑的發亮,再也找不出第二個這么白的了。晚上看著還好,白天被太陽一照,簡直耀眼生輝。 白只是第一印象,離得近了,才看出別的。 女人很美,明艷動人,頂著高原強日曬,纖毫畢現,愣是找不出一點瑕疵來。 尤其一雙眼睛,如高山湖泊,無垠曠野,四目相對,不動聲色間便能叫人心折。 縱使一副落湯雞造型,妝花了,頭發絲也在淌水,被那雙眼睛一瞧,仍是容易犯迷糊。 可惜時序不是個憐香惜玉的人。 這會兒肺還疼呢,不知是嗆的還是氣的。 肩背上也隱隱作痛,時刻提醒他剛才在水里被踹了多少腳。 只聽說過有人是斷掌,打人疼,還從來沒聽說過有人是斷腳,這腳部力量該去踢國足啊。 “又不是我的箱子,誰愛撿誰撿去?!彼麤]好臉色。 “你——” 時序掙脫束縛,正準備走人,就看見女人咬咬牙,開始擼袖子,要朝水里跳。 “你干什么?”他趕緊回頭,把人摁住。 “你不幫我,我自己撿!” “你會游泳?” “大不了淹死?!?/br> “嘶——”這人怎么不講道理。 “松手!” 時序不松。 兩人面對面,一個仰頭,一個俯視,他還死死攥著她的胳膊,力道大的驚人。 這下祝今夏也看清他的面目。 男人輪廓分明,帶點異族風情。膚色略深,并不符合時下所謂的冷白皮審美。濕漉漉的發梢下是一雙狹長的眼,鋒利似刃,暗含怒氣,那點火大像是浮動的光,點亮了整張面孔。 像是電影跳幀,時間凝滯了一剎。 但也只有一剎。 來不及對男人的模樣有個判斷,祝今夏扭頭一看——箱子離船更遠了。 箱子里是她此行的全部家當,沒了它,她要如何停留此地?更別提里面還裝著她的筆記本電腦,被水一泡,怕是氣數已盡。 她急了,使勁掙脫,“我叫你放手!” “好讓你跳下去,我再救你一次,挨你一頓毒打?” “那,那你就幫我撈箱子!” “憑什么?”如此理直氣壯的語氣,時序也來了氣,打消了助人為樂的念頭。 祝今夏急道:“我給你錢!” “不干?!?/br> “兩百?五百?一千?”一個接一個的數字從她嘴里蹦出來,她還從手腕上擼下手表,往他手里塞。 “……” 兩人一度僵持,箱子越漂越遠。 看出男人沒有出手相助的意思,祝今夏終于停止求助,行李注定回不來了。 她死死攥著那塊表,渾身還在淌水。高原的風不知從何而來,吹得人渾身發抖,悲從中來。 這種悲來得有點突然。 在她決意與衛城離婚時,沒有悲,最多是迷茫里帶點如釋重負。在衛城發朋友圈廣而告之,終于“東窗事發”后,沒有悲,多是惱人里帶點塵埃落定。在決定踏上支教之路,展開逃亡時,沒有悲,甚至是喜大于憂,以為自己找到了安全出口。 結果大風大浪沒擊垮她,眼下這點小挫折,倒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祝今夏一屁股坐在甲板上,不動了。 時序起初是松口氣,不跳了? 不跳就行。 他轉身欲走,很快發現哪里不對,回頭就看見,女人雙手掩面,一開始是肩膀顫動,后來全身都抖了起來。 ……這還哭上了? 是的,不僅哭上了,還不過一眨眼功夫,就哭出了孟姜女的架勢,哭得天崩地裂,日月無光。 時序后退兩步,看看水面上的行李箱。 這種哭法,很難不讓人懷疑里面裝的是她家人骨灰。 可真要是骨灰,這會兒撈起來也沒啥用了,早變水泥了。 他一個頭兩個大,想裝作沒看見,掉頭躲進船艙,抬頭卻對上萬叔的視線。 萬叔就站在駕駛室里,指指姑娘,指指他,比嘴型:“瞧瞧你闖的禍!” 時序:“……” 他冤枉啊他。 萬叔繼續:“還不趕緊幫幫人家?” 時序:“……” 跟他有啥關系???! “你小子不當人?”萬叔開始瞪眼,擼袖子。 時序:“……” 迫不得已,只能當人。 他深呼吸,“……別哭了?!?/br> 還在哭。 “至于嗎,不就一只箱子?” 接著哭。 “我撈,我下去撈還不成嗎?” 只聽撲通一聲,祝今夏抬頭,男人已經一個猛子扎進江里,動作干凈利落,眨眼功夫就游到十米開外。 嘩——等他再次浮出水面,撐著甲板爬上來,咚的一聲將箱子扔在她面前。 “檢查一下,你的祖宗?!?/br> 時序一邊喘氣,一邊往船艙里走。 謝謝二字硬生生卡在祝今夏的嗓子眼里,她擦了把淚,只當沒聽見他的嘲諷,蹲在原地拉開箱子—— 不出所料,一箱子水。 衣服面目全非,筆記本也浸在水里。 北風那個吹。 祝今夏閉了閉眼,強忍住淚意,又把箱子合上了,拎起來往船艙里走。 進水后的箱子沉了不少,險些拎不動。 看她踉踉蹌蹌的樣子,男人眼神微動,似乎伸手想幫一把,祝今夏不知哪來一股倔,愣是手一縮,咬牙從他身旁擦了過去。 “不勞費心?!?/br> 也不知是在跟誰較勁。 時序冷笑,“多的都費了,也不差這點?!?/br> 再抬頭,看見萬叔拿手指指點點:就知道你小子說不出人話。 時序黑著臉,別開眼不去看。 偏萬叔多事,又從駕駛艙探出頭來:“還不把衣服給人家?看給人姑娘凍的!” 大家都一身濕,怎么,就她冷,他不冷? 時序是脫了外套跳下去救人的,回到船艙就把衣服穿上了,再一看,祝今夏拎著箱子坐在長條木凳上,渾身濕透,被江風吹得直哆嗦。 他還沒動手,就聽這位姑娘又冷冰冰地說了一遍:“不勞費心?!?/br> 時序瞥了駕駛艙一眼,“聽見沒,人家說不勞我費心?!?/br> 萬叔給了他一個白眼。 幾分鐘后,船靠岸了,剛一停穩,祝今夏就拉著箱子往外走。 時序:“等等——” 她條件反射拎緊箱子,頭也不回:“我自己來!” 男人笑笑,敲敲她身側。 祝今夏扭頭,看見駕駛室的窗玻璃上貼了張二維碼,綠的過分,上書五個大字:過河費,五塊。 時序笑笑:“確實得你自己來?!?/br> “……” 可惜等祝今夏掏出手機,它連機都開不了,顯然在先前的落水事件中不幸罹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