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節
這里已經是西側草原的腹地。 這個剛剛被打下來的部落規模極大,本身就有著上千的騎兵駐守,再加上從王帳中派來的軍隊,加在一起已經有兩三千之數了,數量是他們的兩倍。 跟氣氛壓抑的王帳不同,這里的夜晚熱鬧至極。 剛經歷了一場鏖戰,這支大部分由草原部族組成的軍隊開始了休整慶功。 聚集地之外堆滿了王庭人的尸體,而帳篷之間,所有人都在大聲歌唱。 他們大塊吃rou、大口喝酒,仿佛是在舉行祭典一般。 大巫的弟子手臂受了傷,剛剛包扎好。 他的名字叫做明,此刻坐在遠離火光之處,看著這些歡欣鼓舞的人們。 看了片刻之后,他忍不住將目光投向在人群包圍當中的年輕王者。 明明是大齊最尊貴的人之一,可是在打仗的時候,這位厲王殿下永遠是打前鋒的,他的隊伍從來承受的都是最大的壓力。 那些馬群已經不再自由地奔跑了,全都被套上了轡頭跟馬鞍。 為首那匹純黑色的、皮毛像緞子一樣光滑的高大馬王成了厲王的坐騎,他們加在一起仿佛是天生的伙伴,在戰場上所向披靡。 而這支隊伍當中除了厲王,最顯眼的就屬明這個大巫弟子。 他做著大巫傳人的打扮,手中拿著大巫的手杖,聲音可以傳得極遠,極其的鼓動人心。 他為厲王收服了很多草原部族遺民的心,也終于引來了王庭騎兵的注意。 白日的時候,他沖進部落之中,受到了一個王庭百長的鎖定,就差點被他殺死。 他手臂上的傷就是在從馬上滾落的時候被箭射中的。 當時明捂著手臂,幸之又幸地躲開了踩踏,可是一抬頭就看到另一個王庭人的刀要朝自己砍來。 生死一線,是一把眼熟的青龍戟將那把刀擋開,把想要殺死他的王庭騎兵當胸穿透。 明驚魂未定地抬頭,見到是剛沖鋒出去的厲王又折回來救了他。 熱鬧的聲息中,明想起了師父的話。 在跟隨厲王離開草原邊緣之前,師父要他立下血誓,一定盡心竭力幫助這位年輕的王者,去收服這些部族遺民的心。 當時他不懂師父為什么這樣信任一個外族的王,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 哪怕厲王沒有殺死他們,但明覺得,那只不過是因為在強大的齊人眼中,他們這些部族遺民就像螻蟻一般罷了。 可是那一刻,他知道了。 這是一個真正用對待自己的附屬之民的態度對待他們的王者。 他們跟隨他作戰,在他眼中就同他的將士一般,他不會讓他們任何一個陷落在險境當中,卻置之不理。 第91章 這一路上除了明,厲王還救過很多人。 不只是厲王,他麾下的戰士也把他們當成真正的同袍,愿意交付自己的后背。 此刻,如果只看營地里的氣氛,大概會以為他們這一仗打得很輕松。 然而并不是這樣。 在聚集地的左側,堆放的是王庭騎兵的尸體。 在聚集地的右側安放著的一具具尸體,就是今日在這里戰死的遺民青壯。 可是,活下來的人們對死亡并不畏懼。 當初部族被王庭攻破的時候,他們害怕作為戰士死去,是因為不知道自己死后,親人會受到怎樣的對待。 可是現在跟隨這位年輕的王者作戰,他們很愿意為他戰死,因為他們知道,這會換來他對自己部族的庇佑。 在這個時候作為一個戰士死去,他們的靈魂會歸于長生天,得到安寧。 而他們的家人會被厲王許諾建成的雄關所保護,為他所庇佑,完全不用害怕。 當心中有了無限的勇氣,同伴的鮮血就只會喚起他們的戰意,讓那些壓迫奴役他們已久的王庭騎兵在他們面前都要顫抖,最后完全潰敗。 明想:“或許這就是師父所說的‘勢’吧?!?/br> 厲王跟草原上的王不一樣,甚至連那位一統王庭的大單于也不及他。 因為他能看到腳下最卑微的螞蟻,也能看到空中展翅飛翔的雄鷹。 只要是跟隨過他的人都可以感覺到,他的目光所落的地方不只是草原。 越過草原,他還在望著更遙遠的遠方。 …… 祭典般的狂歡一直持續到深夜。 在這一戰中殺敵最多的戰士,得到了帶領他們的王者賜下的刀。 這是他們戰績的證明,這是給他們勇氣的標識。 更重要的是,他們得到了與大齊將士同等的對待,這令草原的戰士神情激動。 更別提摘下頭盔的厲王在將這些神兵一樣的刀交到他們手上時,對他們每個人說的都是他們各自部族的語言,這讓他們心中更加心潮翻涌。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報這位年輕王者給予他們的平等、知遇之恩,也就是如此了。 這一切結束之后,他們才開始火化戰死的同伴的尸體。 熊熊的火焰燃燒起來,因為夜晚的風跟尸體上所淋的油,焚燒得更快。 上升的熱氣讓天空中的星子都扭曲起來。 明起了身,拿著那原本屬于師父的手杖,來到默默為他們送行的部族遺民前方,給他們祝禱,給他們的英魂引路。 各個部族的語言交織在一起,送歸著這些魂靈。 在火光中,明明應該一切都扭曲,可是這些死去的戰士無論年長或年少,臉上的表情都很安詳。 因為他們都是帶著厲王殿下給他們的承諾走的。 他們不再是流離失所的遺民,他們會成為大齊的附屬之民。 在被王庭人搶走的地方,會再次建起他們的城。 他們聽說過,厲王殿下只用三日,就能筑起高大的城墻。 他們死去的時候都知道,等厲王殿下割下了右賢王的頭顱,給繼任的烏斜單于送完禮,他們就能回到自己的家人身邊,回到自己的部族里。 到時候,他們會有國,會生活在城池里,不再被欺辱。 火焰映照著鎧甲,蕭應離看著他們的身體被燒成灰燼。 很快,這么多人在這個世上來過的證明就只剩下滿地焦黑,跟混在一起的骨灰。 等到火光散盡,便有戰士走上前來,開始翻起草地。 帶著余溫的泥土連同草莖很快被從地下翻上來,掩蓋住了這些骨灰。 在燃燒過的地面上做好標記,準備結束這一切之后,就回來帶他們去與各自的部族團聚,蕭應離轉過了身。 他的神色很肅穆,眼睛比夜晚的湖水更深沉。 他用上了追隨自己的人們或多或少都能聽懂的王庭語言,對他們說道:“我們已經打得很深入了,這幾場仗打得太漂亮,這位右賢王大概很快就會按耐不住。 “最終決戰即將到來,我會帶你們贏下這場仗,帶著你們活下來,割下他的頭顱送去龍城,作為送給新任大單于的賀禮,留下他的軀體,作為獻給死去的這些同伴的祭品?!?/br> 黑夜的草原上安靜了許久,然后響起了一聲聲激揚的“好!”。 厲王對他們許下的最后一個承諾徹底點燃了他們的血跟勇氣,令這支軍隊再無畏懼。 一夜休憩。 黎明時分,這支經過不斷整合、不斷錘煉,在短短數日變成現在這個規模的軍隊繼續前進。 在再次擊破了一個部落,跟左右兩支同樣壯大了數倍的軍隊成功會合之后,他們停下了腳步,再次休整。 黃昏。 在大齊邊軍進入草原的第十一日,右賢王的大軍終于殺到。 身披甲胄的右賢王騎在馬上,身形比起旁邊的人來要雄壯一倍。 他接過自己的槊,看著對面這支已經膨脹到了近萬人的隊伍。 他沒有在意那些遺民,而是讓目光在那些連面孔都被盔甲籠罩的騎兵身上掃過。 他沒有在正面戰場上遭遇過厲王麾下的這支騎兵,但是卻聽說過。 只是這些盔甲太過一致,光是憑外表分辨,右賢王無法認出他們誰是自己想要打敗的對手。 就在他皺著眉,準備讓人出去叫陣的時候,一匹比旁的馬都要高出一頭的黑色駿馬載著它背上的人,分云見月地走了出來。 風從草原上吹過,帶著鐵與血的氣息。 右賢王先是看了一眼這匹高大神駿的黑馬,然后看向了馬上坐著的人。 他眼睛一瞇,向著來人確認道:“厲王?” 手提著一桿青龍戟,在陣前閑庭信步般停下腳步的人遙遙地回應了他:“右賢王?!?/br> 右賢王一夾馬腹,讓自己的馬同樣走了出來。 他看著這個連面目也不露的對手,臉上浮現出了陰沉之色: “堂堂大齊的王爺,邊關大軍統帥,竟在兩國議和之際做這種小動作,莫不是連自己也覺得沒臉見人,所以連臉都不敢露?” 厲王身后,所有的將士聽到這話都露出了憤然之色。 然而就在他們想要發怒的時候,背對著他們的厲王殿下卻略略抬起了右手,然后大大方方地推高了自己的面甲,將臉露在了對面的人面前。 盡管在草原上奔波打仗,比在荒漠之中更沒有余裕整理儀表,下巴上冒出了短短的胡茬,但在對面的王庭人看來,這依舊是一張跟他們想象所去甚遠的臉。 ——非但不丑陋,而且還充滿了讓女子見之傾心的俊美特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