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
這是統治者正確的思路。 可惜,還沒有走到這一步,前任大單于就死在了戰爭當中。 這些還沒來得及被同化的部族陷入了困境里,不得不努力去弄懂統治者在講什么。 作為最有智慧的那群人,巫能夠首先學會王庭的語言并不奇怪。 剛剛蕭應離跟什長的對話,所有人都聽著,他眼前的巫者自然也聽到了。 晉對他笑了笑,臉上的皺紋變得更加深刻。 他深陷的眼睛帶著這個年紀的老人特有的渾濁,但光芒閃動間卻有種智慧而清澈的感覺。 “那么——”他緩聲道,“讓我為您占卜吧?!?/br> 戰士出征前,由巫為他們占卜兇吉,這是慣例。 大齊邊軍沒有這樣的習慣。 出征之前,他的軍師祭酒頂多意思意思,祭祀一下。 但出于某些理由,厲王沒有阻止老者,他瞇起了眼睛,靜靜地看著晉的動作。 雖說是占卜,晉卻沒有拿出龜甲或石頭。 他低著頭,用帶著刺青的手掌在地上摸索,然后找到了一截草莖。 草莖枯黃,生得很長。 他將草莖從泥土里拔出來,拂去泥土,然后閉上眼睛,開始用干枯的手指在上面打結。 結繩占卜,這是草原上的巫常用的一種占卜方式。 蕭應離聽說過,卻沒有看人做過,因此他生出了點興致,認真地捕捉老者的每一個動作。 老者打結的速度不快。 在陽光下,他身上的風霜與暮氣仿佛都褪去了,變得輕盈起來。 過了許久,他停下動作,重新睜開眼睛。 蕭應離饒有興致地開口問道:“如何?” “大吉?!?/br> 晉將手上的草結放在了地上,對他說道,“您此去必勝?!?/br> 天下大概沒有哪位將軍不喜歡聽這樣的話。 即便是大齊的神話也是如此。 所有人都聽見他們的殿下笑了起來,笑得很是開懷爽朗。 “哈哈哈哈哈——” 大多數人離得遠,聽不見老者跟他們殿下說了什么。 只能看到殿下在笑過之后收斂了笑容,伸手拍了拍老者的肩。 “我這一百多人去打他的兩萬軍隊,如何能夠大獲全勝?” 盡管這樣說,蕭應離跟這位流落到草原邊緣的巫之間,已經生出了某種心照不宣的默契。 感受著落在自己肩膀上的力道,晉也笑了一下。 然后,他才認真地道:“您說得沒錯,要抵達最終的勝利,還要跨過中間的阻礙?!?/br> 首先第一點就是草原之大,要找到其他部落沒有那么容易。 而且中間一旦有消息走漏出去,就會很快引來王庭的圍追堵截,讓這支隊伍陷入險境。 蕭應離收回了手,饒有興致地問:“以你之見,該如何?” 晉說道:“應當讓熟悉草原的人為您帶路,精準地找到每一個部落;應當讓有身份、有口才的說客與您同行,每到一處,就去說服族中的戰士追隨您。 “右賢王的軍隊有兩萬多人,而在他的領地內,像我們這樣的部落就有十數個。 “不是每一個部落都像我們一樣只剩老弱,只要將里面的青壯聚集起來,讓他們拿上王庭人的武器追隨您,就能為您打敗右賢王?!?/br> 他們這些人,是因為失去了自己的首領,又被分散開來,所以才無法團結。 如果能夠重聚,能追隨像厲王這樣的人,就能再次發揮出力量。 跟野心勃勃的王庭不一樣,他們的部族大多數安于現狀,并沒有跟大齊為敵的意愿。 如果能夠重建部族,他們也可以向大齊俯首稱臣,成為大齊的附屬。 厲王的眸光微閃。 在聽到草原王庭派出使者跟大齊議和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也是這個——趁王庭還沒有將這些部族同化收心,深入草原,將他們再次跟王庭分裂。 捕捉野馬不過是借口。 否則憑他們的手段,怎么會讓野馬群從荒漠中一直跑到草原邊緣來? 這些被收服的部族一日不歸心,就總會阻礙草原王庭發展的腳步。 在原本的時間線里,哪怕最大的對手厲王早逝,繼任的烏斜單于也用了將近十年時間,才修正了錯誤,真正統一了草原,建立起一個雄壯的帝國。 現在幫他們獨立開來,再次牽制草原王庭,對大齊來說有百利而無一害。 而老者愿意成為這個突破口,以自己身為巫的名望跟地位,為眼前年輕的王者鋪就道路。 蕭應離不得不承認,晉真的非常聰明,非常智慧,他提出的正是自己原本的計劃—— 再次聚集這些被草原王庭壓迫的部族,借用他們的力量來殺進草原深處,割下右賢王的頭顱。 之所以沒有在這個部落征集人,只是因為他們當中大多是老弱,沒有戰斗力。 蕭應離再次看了一眼地上的草結。 占卜結果如何,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經過短暫的接觸,老者就察覺到了他的意圖,提出了他不會拒絕的條件。 既然如此,接受便是,蕭應離在晉的面前坐直了身體,也換上了更正式一些的口吻:“來日你們建城、建國,你可任宰相?!?/br> 原本微笑的晉聽到他的話,心中猛地一跳。 他反復品味著話中的意思,然后搖了搖頭:“王庭不會允許旁人在草原上建城?!?/br> 經過一場大敗,他們自然也知道有城池保護,能夠更好抵御外敵,可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 他們愿意轉變盡世代游牧的生活方式,但王庭不可能容許他們這樣做。 厲王卻笑了起來:“你們這幾部也曾是草原上的雄鷹,王庭現在所占據的好地方都曾經屬于你們,他們能在那里建立起城池,你們為什么就不能?” 他的話令老者又想起了當初部族強盛,能夠與如今的草原王庭抗衡的過往。 那時的日子,比起現在遭人奴役、做牛做馬,不知要好多少。 不去回想,就不會覺得現在的日子過不下去。 一旦想起,他的心中就被點燃了一把火。 是啊,王庭的人做得,為什么他們做不得? 水草豐茂的居處被他們搶去,建立起了如今的王城,難道他們就不能再找到同樣好的地方,建起自己的國? 觀察著他的神色,厲王再施施然地放了一把火:“烏斜單于要大齊承認他們在草原上建立的政權,承認他們不再只是一個部族,而是一個國家,你們也應當如此?!?/br> 不要光想著重現部族的榮耀,應當有更長遠的目光。 在重新聚集起來以后,該想著建城、建國。 “單獨一個部族,抵御不住草原王庭這樣的龐然大物,可幾個部族聚集在一起呢? “互為犄角,相互馳援,總有抵抗之力?!?/br> 晉猛地顫了顫,聽見面前的人說道,“你們建國,向大齊稱臣,就同他們一樣,都是大齊的附屬國,是平等的,他們若是要來攻擊你們——” ——若是來攻擊我們,怎么樣? 老者抬頭朝他看去,就見到這位年輕的王者露出了充滿戰意的眼神,“那大齊邊軍自然不會袖手旁觀,哪方不占理,我們就會出兵保護另一方?!?/br> 這幾個部族將城建在哪里,大齊的邊境防線就推進到哪里。 就算草原王庭打著跟他們簽訂停戰協議,假意稱臣來換取休養壯大之機的主意又如何? 晉總算看到了他的全盤打算。 只要有他們的存在,就算有議和書在,這位殿下照樣可以跟草原王庭開戰,完全不給王庭喘息之機。 如果依附他,有這樣一位雄主做引領者,他們一定不會像現在這樣吧。 晉看得出來,厲王并不將他們視作異類,也不認為他們低人一等,還對他們飼養戰馬的技術多有贊賞。 只可惜,晉忍不住在心中想道,他們只能以附屬國的形式接受他的庇佑。 如果他不只是厲王,而是大齊的皇帝,或許他們這些失去部族、被拆得四分五裂的遺民就可以被接納為他的子民了。 可惜啊…… 但很快,他就將這個念頭拋在了腦后,因為厲王說的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不必擔心王庭的人,只要有合適的地方,不用三日,我就能幫你們建起抵擋他們的城墻?!?/br> “什么?” 晉失聲喊了出來,今日第一次失態了。 他看著面前的年輕王者,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蕭應離卻依然如先前一般平靜,只是因他的反應而停頓了一下,隨后才道:“本王從年少時就前往封地生活,封地里多礦藏,我便醉心冶煉。 “在來邊關之前,除了冶煉礦石、鍛造兵器,我還發現了不少東西,其中一樣就能用來修建城池。用上它,不用一個月,就能建起一座容納十萬人的大城?!?/br> 一座能容納十萬人的大城憑空建起,只需要不到一個月? 晉的雙手顫抖著,就算是神跡也不過如此了。 他當然不覺得厲王這是在騙自己。 可哪怕他是巫,是這片草原上離神明最近、最有智慧的人,也無法想象那樣的畫面。 他不由得朝旁邊的大齊邊軍看去,看到他們身上堅不可摧的甲胄跟鋒利無比的武器。 厲王所說的話,這些就是佐證,他能鍛造這樣的神兵,那能憑空建起一座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