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
江上,雨點乘著江風,不再密集的砸在甲板上。 裴植跟老爺子一上船,就跟這位姓齊的水師統領交流了一番信息。 這艘戰船在行進的時候又回到了領頭的位置,其他人都在船艙里休息,但陳松意沒有。 看著渾濁的江水翻起浪花,她站在斜風細雨之中,見到前方遙遙地出現了那段山崖交錯、坍塌堵塞的水道。 沒了密集的雨幕遮眼,陳松意很快就看清了他們是怎么從這里通過的。 他們沒有疏通,直接粗暴的開了幾炮,把堵塞水道的山體轟掉了。 山崖上仍然殘留著炮彈轟擊過的痕跡,原本狹窄的水道變得更寬闊了幾分。 風吹動她身上的衣裙,陳松意不由得想道:“難怪來得這么快?!?/br> 看她站在這里,沒有撐傘,身上的衣衫又單薄,旁邊的將士有些想開口提醒讓她回去,但又不好意思。 這個身穿青衣的少女站在細雨之中,黑發被沾濕,連睫毛都仿佛沾著細小的雨霧。 那雙帶著江南女子柔婉氣息的眼睛映出風雨,仿佛都讓這枯燥的雨景變得動人了起來。 年輕的將士沒有見過像她這樣的江南女子,此刻不免又想起那篇傳遍京城的祭文,想到那個同樣出身江南、歷經磨難卻不屈服的奇女子,他忍不住想道:“江南的姑娘都這般不一樣嗎?” 在他思緒發散的時候,陳松意察覺到了一旁的視線,回過頭來,目光正好跟這個年輕人撞上。 她沒有避開,對方一愣,隨即微紅了臉。 他這個樣子,讓陳松意想起自己帶出來的兵。 他們大多都很年輕,當意識到少將軍是女子的時候,對視間都會先移開目光。 她想了想,主動開口道:“京城發生了什么事?付大人怎么會調了京城的水師過來?” 見她主動開口跟自己說話,年輕的將士又愣了一下,隨即才反應過來她在問什么。 論起來,陳松意問的這些也不是什么密辛,可要在戰船上對無關人士談及,就顯得有些不合適。 青年為難的樣子落在陳松意眼里,她不用想都知道他在糾結什么,于是又道,“我是裴軍師的幕僚,在他手下主要負責觀測天象?!薄凰汩e雜人等。 “不錯?!?/br> 甲板上,裴植的聲音傳來,略帶著點笑意。 陳松意轉頭看去,就見他從船艙中撐著一把傘出來了。 俊美軍師,藍衫紙傘,在煙雨與江景中緩步走來,越發的風流不羈。 剛才她一走,齊統領也出去了,裴植立刻就被游天抓住扎了針。 爭分奪秒扎完以后,游神醫就把他給趕了出來,現在里面在被治療的換成了潘老爺子。 得到裴植的背書,年輕的將士有些驚異地接受了陳松意也是軍中人士。 他組織了一下語句,就說起了京中這些日子的動靜。 聽到有三義幫的人逃出了包圍圈,從江南把罪證帶了出去,陳松意輕輕點頭。 她想象得出,要在閻修的封鎖之下做到這樣,需要付出多少人命,多大代價。 當聽到他們沒有逃過追殺,最終是一個那晚從紅袖招逃出去,已經在京郊隱姓埋名生活下來的姑娘接力時,她又想起了顏清,想起了那些紅袖招的姑娘。 青年還提及了那篇傳遍京城的祭文。 書院第一人之作,傳播之廣,就連他們在軍中都聽到了。 只是聽他復述了寥寥幾句,裴植眼前就浮現出了一個堅韌的女子形象。 他明白寫祭文者的用心,只是輕嘆了一口氣:“真奇女子也?!?/br> 至于陳松意,也不由得被喚起了關于謝長卿的記憶。 想起風珉對這個知己好友的信任,再想到當初只因自己跟謝長卿有婚約,他就愿意不遠千里送自己回江南,就足以體現他們在某些方面是同樣的人。 聽到余娘是逃去書院,才被兩人救下,又送她去見了付大人,付大人帶著他們連夜進宮,據理力爭,才得到了欽差之位,用兵符調動了京城水師,陳松意跟裴植都感到整件事真是一波三折。 江南跟京城的信息完全不通,聯系起他們的就只有陳松意臨時交給顏清的錦囊信物。 這當中不管是哪個環節沒有對上,事情都不會是今天這樣的結果。 旁人只感慨蒼天有眼,沒有讓黑暗徹底籠罩四野。 陳松意卻想到自己埋下的火種,這么快就燃燒了起來,照亮了黑暗一角,就感到振奮。 只不過一切還遠沒有結束。 黑暗中還有著蟄伏的野獸,想要狩獵舉著火把照亮長夜的先行者。 年輕的將士說完,見裴植撐著傘,將少女攏在了傘下,兩人并肩而立,于是默默地退開。 戰船經過了原本交錯的山崖,離開了這段不再阻塞的水道,陳松意才開口道:“我有種感覺,這件事沒有那么容易結束?!?/br> 裴植撐著傘,胸前的兩縷白發在風中拂動。 他轉頭,見她望著煙雨籠罩的江面,目光有些出神,“雖然抓住了閻修,但我總覺得他身后還有人……那人才是難以對付的?!?/br> 對閻修銷聲匿跡許久,搖身一變就成了桓瑾的左臂右膀,裴植也覺得事有蹊蹺。 不過眼下最重要的,還是跟付大人會合,保證他的安全。 他問:“你覺得到了州府,那人會出現嗎?” 陳松意停頓了片刻,才搖了搖頭:“應該不會?!?/br> 這也是一種感覺。 所以一切還是等趕到州府,見了付大人再從長計議吧。 第78章 第二更 江河濁浪翻滾。 欽差座船在進入連日暴雨的江南地界后,雖然不像水師戰船一樣全速行進,但也幾乎沒有停留。 欽差南下,各處早已收到風聲,沿途都有官員前來相迎,可是卻沒有一個碰到付鼎臣的面。 他們站在岸上,看著欽差船隊疾行而去,轉瞬間就只留下幾道影子。 一位跟當朝首輔劉相同宗的知縣站在自己的地界,在雨中放下朝付大人的船遙遙行禮的手,喃喃道:“此次江南之變引來了樞密使大人,他與桓總督兩位巨擘碰撞,掀起的風浪只怕會波及整個江南……” 聽到他的話,在旁為他撐傘的師爺抖了抖,雨點落在劉知縣的肩膀上,換來他的一瞥,“你抖什么?天塌下來也有高個子頂著?!?/br> 現在不想出錯,就趕緊去加固堤壩,把有災情的地方處理妥當,才不會被清算進去。 欽差座船上,付鼎臣坐在桌前,透過窗戶看著江水滔滔,拍擊河岸。 這條運河養活了很多人,但一旦有水患,這些靠它生活的人,生活也會被它摧毀。 一路過來,他們在船上看到了很多水災過后的景象。 有些地方哪怕堤壩已經重新修建加固,將洪水擋回去,可是被摧毀的良田與宅地卻無法恢復。 那些因洪水退去而回到自己的宅地原址,為眼前的狼藉而跌坐在地上的災民兩眼無神,面露絕望。 他們并沒有因為洪水休止就回到原本的生活,臉上的絕望叫人不忍。 付鼎臣年輕時,也曾在各地輾轉任職,處理過很多災情。 他深知毀滅只需要一瞬間,重建卻不知要多少年,哪怕這樣的場景他已經見過無數,再見時卻依然還是不忍。 連他都如此,就更別提是初次見到民眾慘狀的風珉了。 一路過來,風珉好幾次都想下船,最后又都強忍住。 因為他知道一旦停下,他們就要一直停。 停得越久,事情的變數就越多。 唯有把問題從源頭解決了,借著這次機會整頓了江南,肅清官場,由朝中委任可堪重任的大員取代桓瑾,讓他去支持真正會治水的人才來治理,一切才會結束。 站在船頭的風珉結束了沉思,帶著一身水汽從船艙外回來。 一進船艙,他就對付鼎臣說道:“雨勢變小了?!?/br> 從入江南以來就成傾盆之勢的暴雨,今日終于開始有了要過去的征兆。 他回到桌前坐下,付鼎臣給他斟了一杯熱茶:“州府也快到了?!?/br> 風珉拿起茶杯,心中默默計算,以他們的速度都快要抵達目的地了,京城水師的戰船在江面上行駛起來更快,此刻應該已經到了漕幫總舵,把那里嚴密保護起來了。 “小侯爺不必過于歉疚自責?!备抖Τ加^他神色,開導了一句,“我們這一路不???,不上岸,災情跟災民反而更容易得到妥善的處置?!?/br> 欽差南下,本身就是一種震懾。 過門不入,這些地方官員自然更加惴惴不安。 為了避免治災不力,被南下的欽差一并報上去,他們必定更加用心。 這樣一來,既避免了在路上耽擱,又提升了地方行動的效率,可以說是一石二鳥。 聽到付鼎臣的話,風珉抬起頭來,深深感慨于他對人心的把握之準。 可卻見到寬慰自己的人臉上沒有絲毫得色,反而伸手在胸口的位置輕輕觸碰。 風珉的目光落在上面,知道那里放著的是在云山縣的時候,少女代替她的師父交給付大人的錦囊,而里面裝著的是幾個名字。 照她的說法,這是她師父所算出的、付公這一生該收的學生。 雖然付鼎臣一路上沒有停下去賑災,也沒有去管那些流離失所的災民,但他在船上卻是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該如何治理江南的水患,讓運河變得無害。 人力有時盡,付鼎臣雖涉獵甚廣,但卻不懂治水。 他在想,不知自己未來的這幾個學生里,有沒有一個是擅長治水的人才。 這樣一來,身為座師,他在朝中便可以為這個學生鋪路,送他來江南一展拳腳。 或許十數年之后,江南就不必再受水患侵擾。 在變得細密起來的煙雨中,自京城來的欽差一行終于抵達了州府地界。 聽見外面的人來傳話很快要到岸,錢忠松了一口氣:“終于可以上岸了?!?/br> 作為副使,他獨自居住在后面這艘船上,有自己的人跟護衛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