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
房屋、漁船、良田、小鎮……轉瞬就被淹沒。 渾濁發黃的水中傳來無數百姓家園被毀、徒勞哭嚎的聲音。 閻修離開了總督府。 馬車一停下,他就跳下了車,朝桓瑾所在的方向去。 江南夏季多雨,本來也容易決堤、有水患,只是往次都是在連日降雨之后才會這樣,這次太突然了。 桓瑾今日本身就在江岸邊巡視,是聽著一聲響,看著大堤被沖毀的。 雨中,他的面容很沉肅。 負責修筑堤壩的官員在旁邊冷汗直流,不敢說話。 “大人?!?/br> 直到聽見閻修的聲音在身后響起,桓瑾才從決堤的江面上收回了目光看向他。 先前州府因為夏侯岐之死而陷入混亂,桓瑾就把剩下的這個得力下屬派去州府坐鎮,讓他收拾局面,然而前夜他卻匆匆回了總督府,今日才現身。 來到桓瑾身旁,閻修同他一起看向下方的混亂。 駐扎在舊都的廂軍已經被遣了出去,用上了戰船,開始搭救被困在房頂上的百姓。 舊都這邊地勢還算高,這一次都被淹沒,其他地方的問題定然更嚴重。 閻修到來之后迅速地接管了一部分指揮權,命令一條接一條地頒布下去。 他雖然行事極端,但論能力卻不差,否則也不會在來到桓瑾手下之后,短短幾年就成了他的第一幕僚。 很快,原本隨行的官吏就被他一個接一個地派遣了出去,周圍只剩保護總督的近衛。 到了這時,閻修才對桓瑾說道:“大人,我要立刻帶人再去漕幫?!?/br> 桓瑾看了他一眼,他前夜就是在漕幫折戟。 閻修道:“厲王的人在那里出現,來的是我師兄裴植,他是厲王的軍師祭酒。昨夜我帶了一千人去,原本想推楊洪天上位,卻被他擋了回來。我們要盡快將漕幫掌控在手中,否則讓他在那里待得越久,就越有風險?!?/br> “厲王?”桓瑾的聲音在雨中響起,眼中閃過一絲凝重。 “是?!遍愋尴蛩皖^,承認了自己的失算,“我也很意外,他會在那里,而且身邊還有厲害幫手。但只要把他們拿下,只要他死在那里——” 閻修低垂的眼中浮現出狠厲之色,“這一次的事,我們就可以把陛下的目光轉移到厲王身上?!?/br> 一個足以威脅到他的手足兄弟,比起對他忠心耿耿的封疆大吏,難道不是前者更有嫌疑,更應該為這件事受到懲罰,受到警告嗎? 到時候裴植一死,真相是如何都任由他們來決定。 而且京中的人越是爭,越是為厲王說話,景帝就會對他越是遷怒,追究也就越不會落在他們身上。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天家手足之間自古都是如此。 要怪就怪厲王的聲望如日中天,要怪就怪裴植摻和到這件事里來。 “拿我的手令去調人?!被歌芸熳龀隽藳Q斷,比起眼前解決決堤的事,解決漕幫更迫在眉睫,“但是要快?!?/br> ——速戰速決,盡快回來,還要把兵力重新分派去修建堤壩。 江水決堤的事不能不管,否則損失嚴重,死的人多了,這一次他依舊要被降罪。 如果被召回京城、失去了兩江總督的位置,那就麻煩了。 “大人放心!” 閻修一喜,立刻抬起了頭,向桓瑾行禮。 從他得到高人指點,來到面前的人麾下第一天開始,他就得到了認同,后來更是一步一步得到了桓瑾的全部信任。 裴植將厲王視作他的明主,閻修也一樣,面前桓瑾就是他所要追隨的人。 在他手下,他才能夠盡情地施展。 “昨夜是我輕敵,準備不夠充分,才沒將他們一次拿下?!彼壑新舆^一絲精光,“這次我帶三千人從水路去,以總督府之名,向他們索取大鬧州府的罪犯。若是漕幫不從,或者厲王的軍師要幫忙窩藏罪犯,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br> 江流洶涌,將把阻擋在他面前的一切都沖散。 —— 得到準許,閻修立刻調來了人馬,召集了戰船。 盡管在這個時候,總督府的兵馬沒有去救助百姓,去修理堤壩,而是選擇出戰,顯得很是不合理。但有總督大人的命令,載著炮彈、精銳的戰船還是很快駛上了怒濤翻滾的江面,朝著漕幫的方向進發。 大齊舊都的水軍配置精良,戰船也是一等,在水上行進的速度非???。 不過半天時間,就走了一半路程,然后在那段山崖交錯的水路,被崩塌的山體擋住了去路。 “先生!” 閻修在船艙中,見傳令官匆匆進來,對自己稟報道,“前方沒路了!” 他聞言放下漕幫的布局圖,起了身,快步朝著外面走去。 甲板被暴雨跟江水沖刷得一片濕漉,閻修看著前方崩塌阻塞的山崖,雖然身上沒有濕,但卻忍不住發起抖來—— 真是可恨,連天都站在裴植那一邊! 為什么偏要阻礙他的路?! “來人!”他高聲道,“讓他們去把前面的山石清理掉!讓戰船通過!” “指揮使大人試過了,先生!” 戰場在江上不是齊頭并進,而是兩艘并行,連成一條直線,閻修的戰船在船隊的中央,為首的是帶領這支水軍的營指揮使。 一見到前方阻礙,他就立刻命人放下了小船,讓水性好的士兵去清理水道。 畢竟他們去漕幫爭分奪秒,只有走水道最快,從陸路過去的話,沒有馬、只靠兩條腿行軍,時間要拖到兩天以上,絕對不能速戰速決。 可是前方的山體坍塌得徹底,堆在江心的障礙不是放下去的士兵所能夠搬動的,他們不光沒能成功,而且中間還經歷了又一次的坍塌,砸得其中幾只船直接沉了下去。 而落下水的士兵也救援不及,很快就被湍急的江水沖走了,不知生死。 看著閻修鐵青的臉,傳令官硬著頭皮道:“指揮使大人說,我們只能走陸路了,否則就只能……” 折返。 這兩個字他不敢說,但閻修聽懂了。 他深深地呼吸了兩下,霍地轉身,狠厲地看向他:“那就下船,直接走過去!” …… 江水暴漲,中游失守,下游更是多處被水淹沒。 從進入江南地界就被扣在船上、被迫在水上生活了許多天的程明珠終于上了岸。 一上岸,她就感覺整個人都麻木了。 傾盆而下的大雨濺起泥水,打濕了她的裙擺,她也不在意。 她撐著傘,看著碼頭上來來往往扛著東西的人,只覺得自己腳下所站的不是陸地,依然是眼前翻滾渾濁的波濤。 如果不是連著兩天暴雨,碼頭離被淹沒只差一點,這些扣著他們、不讓他們上岸,將他們當做圈養的羊,從他們身上壓榨利益的官吏跟守備軍也不會讓他們上來。 程明珠還好,還能自己站立,劉氏被從船上扶下來的時候,卻是根本連站都站不穩了。 一冒著雨來到岸上,她就立刻吐了出來,胃里也沒有什么可吐的,只有她先前喝下去的藥。 “夫人!夫人沒事吧?” 一直陪在她身邊的管事娘子連忙為她順氣。 劉氏直起了身,感到天旋地轉,眼前灰暗一片。 無論是被暴雨沖刷的世界也好,那些高價雇傭來替他們搬東西的民夫也罷,都讓她眼花。 再看向那怒吼的江水,劉氏感到一陣膽寒,猶如被一只猛獸直視,要將自己吞沒。 她死死地抓住了身旁的心腹的手臂,用虛弱的聲音說道:“立刻……讓他們綁好馬車……我們立刻走,不能留在這里!” 婦人驚異地看了她一眼:“可是……” 這么大的雨,他們這就要趕路?夫人她不怕危險嗎? “沒有可是!” 劉氏急聲打斷了她,又氣喘起來。 如果是旁人在這里落腳,或許不用擔心江水會淹上來,把這個靠著運河的鎮子淹成廢墟。 但如果是他們留在這里,就一定會被淹沒! “是,是!”管事娘子見她堅持,忙道,“我這就讓他們去準備馬車!我們這就走!” 劉氏喘著氣,看向程明珠,又想叫女兒過來,然而程明珠像是渾渾噩噩站在那里發呆,聽不見母親的聲音。 管事娘子于是松開了手,讓丫鬟照顧劉氏,然后冒著雨沖了過去:“小姐快過來!我們很快就要走了,不要在這里傻站著?!?/br> 她扯著程明珠的胳膊,接手了她手上的傘,要帶著她一起往屋檐下去。 然而走到半路,她就被一個民夫撞了一下,“哎喲”一聲摔到了地上起不來。 那民夫本來扛著一個箱子,被她一撞,手里的箱子也落了地。 落在泥水中,不知怎么一下就打開了。 在那一箱衣服中,一個匣子從里面掉了出來,掉在地上,同樣被震松了鎖,在雨中“啪”的一聲打開。 程明珠站在原地,看向那個打開的匣子,認出了那是她娘劉氏的匣子。 里面裝著的是兩個娃娃,被用一根紅線連到一起。 那兩個娃娃,一個是紅的,另一個是白的。 雨水落在紅色的那個身上,讓它身上紅色變得越發深了。 可白色的那個在程明珠眼前卻越發慘白,除了頭發跟眼睛,詭異的一點顏色都不帶。 她跟娃娃的眼睛對視,感到它慘白得滲人。 雨聲中,她聽見有人模糊地尖叫了一聲,好像是她娘親,然后地上那個匣子被人踢了一腳,白色的娃娃滾落出去,掉在地上,沾了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