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中年女官沉默著,將落有自己名款的記錄文書放在了書桌上,在臨去前留下一句:“如果有任何需要,大人可以直接調我過來?!?/br> 在她離開之后,付鼎臣坐在桌后,靜默了許久,目光再次落在這卷文書上。 然后,他猛的抬手,將書桌一側的東西全都掃了下去! “江南都已經變成這樣了!陛下還被蒙在鼓里,朝中眾臣還什么都不知道!他們還在爭要怎么去處置漕幫,怎么安撫官員!” 年近五十的他向來沉穩,已經有許久未曾這樣暴怒。 風珉跟謝長卿看著大齊文官中最頂尖、最清貴的這一位大人起了身,猶如困獸地在桌案后走動,低吼。 “難怪馬元清會出那樣的昏招,讓人在云山劫殺我,原來就是怕我去了江南,去了舊都,桓瑾在我眼皮底下做不得這些勾當!” 可笑的是,他歸來之后,竟然還覺得自己勝了馬元清一回! 還有這升遷,付鼎臣看著桌上放著的烏紗帽,他原本覺得是自己的勝利,是文官集團的勝利,可現在看來卻只覺荒謬。 這只是人家的權宜之計。 是他們讓出來,好把他留在京城的誘餌! 他胸口起伏,不住地喘息著,眼中再次看到了桌上的錦囊。 這錦囊里空無一物,這一回,里面一個字也沒有。 可就是這樣一個小小的錦囊,卻給江南那些枉死的漕幫民眾跟無辜女子,打開了一條沉冤昭雪、上達天聽的路。 同時,也給他遞了一把刀,一把斬破虛妄,讓他看清自己短視的刀,一把肅清江南,削馬元清的刀! “麒麟先生……” 想起這個隱藏在幕后卻兩次出手的高人,付鼎臣逐漸平靜下來。 還有他在。 還好,還有他在。 如果不是他,自己早就死了。 這一次又是他,讓自己知道自己正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間。 書房中,謝長卿的目光也落在這個錦囊上。 他很在意這件信物是何人所給,能讓付大人一見到它,就用上了最慎重的態度。 還有風珉。 謝長卿想起先前在書院外,風珉看到這錦囊的第一眼,分明也是認得的。 它的主人究竟是什么人? 能夠跨越江南與京城的距離,將他們聯系到一起? 就在他思考的時候,房門再一次打開,換過了一身衣服的余娘從里面出來了。 而付鼎臣也徹底平靜下來,他看向余娘,伸手拿過了放在一旁的官帽,重新戴上。 就在不久前,他的官袍才剛從二品的錦雞換成一品的仙鶴,也從不受帝王待見外放的老臣,變成了宰相之外的宰相。 然而現在,他卻準備帶上了這些罪狀,帶上了這封狀書,帶上余娘,去入宮面圣。 如果要查明真相會觸動許多人的利益,會讓他粉身碎骨,他也不在意。 付鼎臣走出了書房,風珉與謝長卿跟隨著他,來到了余娘面前。 余娘聽見付大人對自己許諾道:“只要老夫還有一口氣,就不會讓你們蒙受冤屈?!?/br> …… 付家的馬車才回到家沒多久,就又再駛出了門。 忠勇侯府的馬車載著風珉三人跟在這輛并不華麗的馬車后,駛向皇宮。 日暮西山,本來已經到了傳膳的時候,可忠勇侯府跟謝家卻沒人動筷。 忠勇侯夫婦與謝翰林夫婦都坐在各自家中,望著皇宮的方向。 他們聽見了城中的聲音,知道他們的兒子參與進了一件怎樣的大事里。 而前面有著付大人這樣的人領路,年輕人只會沖得頭也不回。 夕陽西下,運河上的百舸千舟開始歸入船塢。 風珉與謝長卿陪同余娘候在宮外,看著付大人的一襲緋袍,獨自沒入深宮。 第62章 第一更 “陛下跟劉相在書房議事,周萍剛從江南代天巡游回來,也在書房里?!?/br> 付鼎臣跟在衛午身后,聽他說道。 這位出生前朝士人的衛常侍,是六大常侍中對文官態度最好的一位。 在付鼎臣被景帝所厭的時候,他還替付鼎臣說過話。 眼下他特意對付鼎臣提醒一句,就是知道這位付大人在這個時間入宮,一定是有什么事,準備上奏爆發。而他的性情最是剛正不阿,見到周萍在御書房獻媚于天子,定然忍不住要開口斥責。 衛午這是提醒他不要因周萍而誤了正事。 不得不說,他對付鼎臣很了解。 付鼎臣聽到“周萍”與“江南”這兩個詞,清矍面孔上的表情就更沉了幾分。 但沉默之后,他還是謝過了衛午:“多謝衛公提醒?!?/br> 看起來像文人多過宦官的衛午在屏風外停住腳步,抬手請他進去:“付大人請?!?/br> 付鼎臣對他一點頭,邁步走了進去。 然后不多時,衛午就聽見書房里傳來他直諫帝王,怒斥周萍的聲音。 衛午站在屏風外,面露無奈。 這一次,周萍是正中槍口。 付鼎臣入宮,本來就是為桓瑾在江南的種種倒行逆施,帶著滿懷的罪狀來,而周萍偏偏還在夸贊他江南此行,見總督桓瑾將江南治理得多好,自己代天子所至,處處繁榮。 “……只是去江南一趟,卑職帶回來的滿船珍寶,就比去別處十趟都多?!备鼊e說船上還有江南一系的官員,為帝王網羅,充實后宮的美人。 “桓大人送上的兩朵姐妹花,生得一模一樣,別說是尋常男子見了,就是卑職這樣身有殘缺的,都歡喜不已?!?/br> 景帝靠在椅背上,手中把玩著一串菩提,大方地笑道:“你喜歡?那就賞你了?!?/br> 周萍大喜過望,跪下道:“謝陛下!” 付鼎臣進來時,他剛好起身,繼續向景帝夸贊江南這次進貢的女子鮮妍明媚,當中更有受過精心調·教的揚州瘦馬,最懂得伺候人。 更難得的是,她們還是處子。 所以像江南這樣的富庶之地,哪怕是看著這些珍寶跟美人的份上,也一定不能叫亂黨毀了安寧。 周萍話里話外都是對那些“亂黨余孽”的憤慨,希望景帝不要姑息放過,自己這個代天巡游的天使下回再去江南的時候,才能全心全意為帝王搜羅更多的珍寶美人。 聽著周萍的話,看到景帝被勾起興致的表情,還有一旁笑呵呵的劉相,付鼎臣終究忍不住厲聲怒斥了他。 他從江南帶回的珍寶,都是從百姓身上壓榨出的血汗。 江南的官員獻上的女子,不知有多少是像余娘一樣被從家中劫掠出來,深受其害的幼女。 “你——” 周萍被劈頭蓋臉斥責得一張臉脹紅,說不出話來,真不知今日是倒了幾輩子霉,居然又撞上這個姓付的。 景帝也覺得很掃興。 劉相見狀忙和稀泥,笑道:“付大人消消氣,消消氣,周常侍也是為了給陛下辦事,沒什么——” 然而等他看清付鼎臣眼中的決然,卻停下了后面的話。 付鼎臣緩緩摘下官帽,在御書房中跪了下來,在景帝、劉相、周萍三人意外的目光中,他將官帽放在了地上:“臣有事啟奏。 “臣請奏陛下,徹查兩江總督桓瑾走私官鹽、勾結朋黨、劫掠女子、明設娼館、侵吞漕幫……倒行逆施、欺君罔上,共計三十二條罪狀。 “罪證在此,狀書在此,從江南來的人證在宮外等候。 “此案不明,此水不清,臣這官,不做也罷?!?/br> …… 紅日沉下江面,駛往漕幫總舵的船隊破開水面,在江上留下一道道如梭的痕跡。 船隊最前方是一艘吃水頗深的三桿大船,船身漆亮。 漕幫幫主首徒楊洪天站在船頭,眺望著船塢的方向。 這個位置,已經可見到船塢的燈火。 漕幫之主潘遜身形高大,氣勢威嚴。 在他的一眾弟子中,大弟子楊洪天是與他最像的一個。 楊洪天正值壯年,從被定為下任漕幫之主,他行事就開始模仿師父,培養威儀。 此刻他站在船頭,就猶如一個年輕了幾十歲的潘遜,同樣威儀,但更具豪情。 江上的晚風吹拂著他的發須,他此刻心中有著期待,也有著緊張。 總督大人的命令下來了,他今日就要收手,真正把漕幫掌控到手中。 布置了這么久,經營了這么久,終于要收網了,自己終于要登上那個期盼已久的位置了。 這時候還想保持平常心,是不可能的。 何況楊洪天自己也覺得,那個位置早該輪到自己坐了。 身為潘遜的大弟子,最早跟隨他創建漕幫的那一批人,楊洪天見證了漕幫從微小到如今盤踞江南的龐然大物的歷程,為建立它流過血,流過汗。 他東奔西跑,一年都回不了幾趟家,自問為這個大家鞠躬盡瘁,嘔心瀝血。 不管按資歷,還是身份,都應該是他穩坐下任幫主的位置,得到眾人的擁戴。 可是每次他回船塢,收到的熱情擁戴,都遠不如翁明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