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你忘了我名字的寓意了?云氣凝聚是謂纖凝。你穿卷云紋可不是對我念念不忘?” 仇璋深感離譜,“李纖凝,你未免太自戀了,云紋衣裳常見,難道穿了卷云紋衣裳就是對你有意思了?你哪來的自信?” “一次兩次當然沒什么,可是今天卷云紋,昨天云氣紋,再往前推,還穿過流云紋、朵云紋、疊云紋,件件衣裳不離云,連佩玉也是祥云形狀。未免太刻意了?!?/br> 仇璋氣笑了,“我說李小姐,你這般在意我作甚,甚至于觀察我每日衣裳的紋樣,用情至深,是為那般?” 李纖凝眼珠瞪得溜圓,偏生想不出話反駁,心里生氣,抬腳踹了仇璋一記。 仇璋他的膝蓋彎曲,身體前傾,多虧扶住前面花樹細弱的枝干方沒跌到,等他站起來,李纖凝早沒影了。 韓嫣拿著新買的首飾問秦氏,“娘,你看這支芙蓉石簪子漂不漂亮?” 簪子是銀制的,五朵點翠如意云片呈爪狀,抓抱一顆芙蓉石。芙蓉石晶瑩粉透,內有冰裂紋,最宜十六七歲活潑靈俏的小娘子佩戴。 秦氏看著那簪,嗔怪道:“又從你爹手里哄銀子了?” “是爹爹主動給的,我沒問他要?!表n嫣咕噥。 “你又不是沒簪子戴,買那么多做什么。你爹爹也不容易,家里的錢夫人管著,但凡他有個支取挪用必然驚動夫人。你莫一味問他討錢,叫他為難?!?/br> “都說了是爹爹主動給的?!表n嫣嘟著一張小嘴辯解,“買根簪子算什么,娘你沒看到幽蘭坊的倡伎,穿的和貴族小姐似的,我是爹爹的女兒,卻處處不如別人?!?/br> “孩子,眼睛不能只往上看,也瞅瞅下面,不如咱們的人多了。當年若不是有你爹爹,咱們娘仨還不知淪落到哪里,過著什么樣的日子。反正我是知足了。你也得學會知足,老爺他畢竟不是你——” “娘,我回房了?!?/br> 聞她說教,韓嫣擰身就走。留下秦氏原地嘆息,孩子大了,心思多了,不似小時候好管束。想著李含章的話她還算聽,待李含章下次來,和他說了韓嫣的事,原想叫他管管她,哪知李含章說女孩子愛打扮是天性,她看見人家有的東西她沒有,難免羨慕嫉妒,這也沒什么,買給她就是了。反給了韓嫣更多銀錢,由著她揮霍。 韓嫣今天一只鐲子明天一套新衣,秦氏拿她沒轍,尋思等她手里的幾兩銀子花光就消停了。哪知這一天韓嫣居然領回來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 “嫣兒,這孩子是……?” “是我買來服侍娘的?!表n嫣把女孩子推到秦氏跟前,“珠珠,快叫夫人?!?/br> 珠珠屈膝,“夫人?!?/br> 秦氏差點背過氣去,“咱們是什么人家,也配使喚下人,你這孩子太離譜了,哪里買的快退回去,我們家生受不起?!?/br> 珠珠聽說要退她,無助地回頭看韓嫣,“小姐……”剛剛她差點被賣給七旬老兒做妾,多虧了韓嫣,幸免于難。她可不想再回去了。 “什么小姐夫人,我們是普通人家,擔不起這個稱呼?!?/br> “我爹爹是縣令,我怎么就不能是小姐了?怎么我們家就不配使喚下人了?”韓嫣不服氣,“幾年前,爹爹就說要給娘配兩個丫鬟使,娘不要,什么都親力親為,還搭上我,您瞧瞧,我手都粗了。我不管,我就是要留下珠珠?!?/br> 牽著珠珠往屋里頭走。 秦氏跟上去,“咱們家宅小,統共三間屋子,你叫她住哪?” “在我房里放一張小床就是了?!?/br> 秦氏性子糯,實在不知怎樣說服女兒,思來想去,抬出了韓杞,“你哥哥怎么辦,你知道你哥哥的脾氣,受不了家里有生人,當初你爹爹他還適應了好長時間?!?/br> “哥哥不能只想著自己,不顧我和娘的感受。他又不用cao持家務,哪里知道其中的辛苦?!闭f著,已經指揮珠珠干起活了,“珠珠,你把箱柜抹了,還有這籃子臟衣服,拿去清洗?!?/br> 珠珠害怕秦氏將她攆走,格外勤快。 秦氏勸不動女兒,連連嘆息。 晚上,韓杞回家,悶頭進房,脫去皂衣,尋家常衣服穿,一轉身看見個小女孩站在門口。一怔之下急忙撈起衣服掩在胸前,“你是誰?” 珠珠紅著臉說:“飯好了,小姐叫我來請公子吃飯?!?/br> 韓杞人是蒙的,“小姐,哪個小姐?公子……誰是公子?” 及至珠珠解釋清楚一切,滿屋都是韓杞震耳欲聾的怒吼,“韓嫣,你給我過來!” 李纖凝在等解小菲消息,幾日都沒什么動作。上午隨周縣丞去了趟洪陂里圍觀鄉民們打架。 洪陂里有兩撥鄉民因田地問題發生了糾紛,互看不順眼,矛盾一觸即發。今早里正看出苗頭不對,忙忙趕到衙里請求縣令人調解。李含章點了周縣丞去。李纖凝跟著閑逛去了。 哪知到了目的地,已經打上了,上百鄉民互毆,有的拿鋤有的拿鏟,干的不可開交。周縣丞沒料到是這個陣仗,僅帶了十幾名衙役,如何撕羅得開。差點被卷入戰團,踩踏而死,多虧李纖凝拉了他一把。 李含章獲知消息,帶上大批公人趕來,傷害已經釀成,死傷不少人。抓的抓,醫的醫,送幾義莊的送義莊,忙活好大半天。李纖凝回來時李含章還在善后呢。 李纖凝躺床上休息,手捧公人們錄的七位大夫的口供翻看??诠├锴逦涗浿瑑旱牟“Y,均是大同小異的惡心、嘔吐、面部潮紅。此外還記錄著復雜晦澀的脈象,李纖凝看不懂,預備找宮里的醫官給瞧瞧。 太醫署的吳醫正經常來府上診病,是老熟人,李纖凝預備回趟家,請她娘把吳醫正喚來。 念頭一起,再也躺不住了,正欲家去,卻見仇璋抱著個紅木盒子走了進來。 李纖凝大惑不解,“仇縣丞這是……?” 仇璋二話不說將紅木盒放案上,揭開蓋子給李纖凝瞧,“你送我的物件,除了吃的用的以及遺失的,全在這里了?!?/br> 李纖凝臉色不大好,“你這是什么意思?” 仇璋說:“我把你的東西還給你,你也把我的東西還給我?!?/br> “我竟不知,仇縣丞家大業大,會在乎幾件釵環首飾。送了人的東西往回討,丟不丟人?”李纖凝慍怒。 “李家亦屬朱門秀戶,不會在乎幾件釵環首飾,還請賜還為幸?!?/br> 仇璋語聲冷冽,如珠碰玉。 “我若執意不還呢?” “阿凝,這樣沒勁?!?/br> 李纖凝咬著嘴唇,眼眶漸漸紅了。忽然擰身走向梳妝臺,抽出上中下三匣首飾盒,尋一只空匣子,單揀出仇璋所贈之物,噼里啪啦往里頭擲。玉簪質脆,都給擲斷了。揀完了匣子里的,又去擼手上的戒指、解腰間佩玉,拔發上簪子。 拾掇完了,連匣子推仇璋懷里,“拿去送別的小娘子吧!” 仇璋默默無言,捧著匣子去了?;氐解萦?,他打開首飾盒,一一摩挲里面的物件。一件一件,無一不承載著他們的回憶。 不是他非要把事情做絕,而是他害怕管不住自己。當她佩戴著他送的首飾朝他走來,往昔如潮水涌來。 她的一顰一笑,他們的一點一滴應接不暇浮上眼前。 曾經有多歡樂,如今就有多痛楚。 要割舍一段感情并不容易,他不想半途而廢。 總有一天他會適應,沒有她的日子。 仇璋對物感傷的同時,李纖凝也在做同樣的事。 仇璋喜歡菩提子,她送他的大半是費盡心血收集來的菩提子。異國出產,種類繁多,顆顆稀有。 她拿起一顆鬼臉菩提,那上面的鬼臉仿佛在嘲笑她。她苦苦收集來這些菩提,原是為了討他歡心,現在卻回到了她手里。她不喜歡這些東西啊,為了一個人浪費心血浪費時間。 換來的豈止一片傷心。 李纖凝恨恨擲飛鬼臉菩提,木匣也掃落在地,菩提子顆顆如滾珠,四下滾開。 解小菲興沖沖跑進來,冷不丁踩到幾顆,腳下打滑,險些摔倒。 雙手抓住門框,“小姐,這是怎么了?” “有事說事?!?/br> “噢,你不是叫我查庾安么,有重大發現?!苯庑》契谥_尖,避開滿地菩提來到李纖凝面前,奉上薄冊,“庾安身上有一起人命案子?!?/br> 第77章 虧月篇(其六)泥人 元和四年,通濟坊。 姜家在坊西經營一間湯餅鋪子,生意忙時,腳不沾地,常常無暇顧及六歲的女兒的姜餅兒。 姜餅兒倒也會自尋樂趣,地上挖個坑,澆一瓢水,和一和,摶一摶,摶出泥團捏成小雞小鴨小貓小狗。 這日照例坐在院子里摶泥,隔壁醬菜鋪的裹兒從狗洞里鉆過來。裹兒僅比姜餅兒大兩歲,又是一墻之隔的鄰居,常在一處玩。 姜餅兒招呼裹兒摶泥,裹兒大了,愛干凈,不愿弄得渾身臟兮兮,“摶泥有什么意思,西坊門的嫩柳抽條了,迎春、海棠也開了,咱們折一些,編成花環戴上豈不好玩?” 姜餅兒心心念念她的泥巴,抓起一尊泥人,“我也給我的泥人編個花環?!?/br> 兩個孩子手牽手出去了,經過前堂,姜餅兒的聲音脆生生,“爹,娘,我和裹兒出去玩?!?/br> 姜父姜母忙著招呼客人,眼看女兒飛跑出去,只來得及叮囑一聲,“別貪玩,早點回來?!?/br> 忙到日入時分,客人漸漸散去,姜家父母坐下來歇乏,順道商量晚上吃什么。 “問問餅兒,小孩子正是挑嘴的年紀,等閑東西不吃?!?/br> 姜娘子入內喚姜餅兒,不聞回應,屋里屋外找一遍,亦不見人影。 “這瘋孩子,還沒回來?!苯镒踊貋碚f。 “去隔壁看看,許是宋大哥宋大嫂留她吃飯?!?/br> 姜餅兒喜歡隔壁的醬菜,常在隔壁吃飯。 哪知姜娘子找去了,宋家一家三口在吃飯,哪來的姜餅兒。姜娘子忙問裹兒姜餅兒的下落。 得知兩人去西坊門采完花柳,回來碰上了庾記傾銀鋪的小兒子,男孩找姜餅兒一起摶泥巴,姜餅兒同他去了。 庾記傾銀鋪的小兒子名喚庾安,一條街上的,姜娘子認得,也沒多想,找上門問。 庾安回答,他和姜餅兒去了坊西的紅松林。后來他看天色晚,先回來了,說著看了一眼庾母,“娘不許我晚歸,對吧,娘?!?/br> 假如姜娘子有幾分察顏觀色的功力,便能看出來庾安心虛忐忑、言辭閃爍,必有重大隱瞞??上Ы镒尤珱]注意,聽完庾安的話,回到家中和丈夫重復一遍,“餅兒定是迷路了,得趕緊出去找才行。庾家那小子也真是的,怎么能把餅兒一個人丟下?!?/br> 這時宋家的人也過來了,聽說了姜餅兒至今未歸準備一同出去找。 其時坊門已閉,坊中宵禁。姜家人和武侯說明了情況,那武侯的首領倒是個通情達理的,帶上人前往搜尋。 坊西是片荒涼地帶,人煙稀少,房舍寥寥,有一片土丘,上生著紅松、翠柳、桃李海棠等植株。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想要搜遍也得花一陣兒功夫。 人聲驚動棲鴉,撲啦啦飛起二三只,驚得姜娘子心頭撲通撲通跳,想著餅兒才六歲,林子里這樣黑,又有蛇蟲鳥獸出沒,她該多害怕。 “餅兒,餅兒?!彼泳o呼喚孩子的名字,“是娘啊,娘來尋你了,你在哪?” 漫山遍野的呼喚之聲,始終不聞回應,姜娘子抹淚道:“我們家餅兒是不是給野獸叼走了?” “這里城里,又不是城外,哪來的野獸?!苯刚f是這樣說,緊鎖的眉頭一直未曾舒展。 “姜家嫂子,你瞧瞧,這是不是餅兒的東西?!?/br> 宋娘子從北面小徑上過來,手里拿著個黑漆漆的物什。及至近前,方看清楚是尊泥人。 泥人尚未干透,跌在草地上,粘了許多草梗碎葉。胸前粘了一圈海棠花瓣,看出來是精心貼上去的,邊緣齊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