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李纖凝打他們面上依次掃過,忽然拈起一塊兒糕點,“這是什么點心,我來嘗嘗?!?/br> “這是綠豆做的涼糕,清甜不膩又解暑,李小姐多用兩塊?!睏钔鹫f著給崔文君也遞去一塊,“文君也嘗嘗?!?/br> 崔文君吃著綠豆涼糕,眼睛時時瞟著水面。陰天多風,風吹皺了水面,崔文君總是去看那波紋,神色不安。 楊宛目光也投向水面,漫漫然似含悲意,“哎,看著水,我總想起那孩子。那么冷的天,她獨自在水里泡了一夜,天可憐見?!?/br> 梁人杰皺眉,“咱們出來原為散心,提這些做什么?!?/br> 李纖凝趁話題沒折過去,忙問:“什么孩子?” 楊宛倒是樂于講,“文君房里的使喚丫頭,喚作小啼的孩子?!?/br> 李纖凝佯裝恍然,“上次去貴府,聽府上人提過,說是掉水里淹死了?” “可不是?!睏钔饾M眼心疼之色,“小丫頭今年不滿十歲,乖巧懂事,就是人笨了一些。我這一陣兒也不知怎么了,就喜歡笨孩子?!?/br> “可惜小啼沒福氣?!贝尬木酆煹痛?,“到了你身邊比跟著我強?!?/br> 楊宛見李纖凝目露茫然之色,特地為她解釋,“我實在喜愛小啼,問文君討了小啼,原想著年后接她過來,誰想發生了那樣的事。早知如此,早接過來好了?!?/br> “說起來,怎么不見夏夫人?” 梁人杰岔開話題,楊宛不接茬,繼續講道:“記得小啼一開始在洗衣房干粗活,那么小的人兒,每天要洗的衣服堆成小山,我就跟文君說,你們家沒奴才使喚了不曾,竟要一個小丫頭做這種粗活。文君也很驚訝有這種事,后來便把小啼調來身邊。也不用她做什么,單照看幾盆花,沒幾個月,人脫胎換骨,再也不是那又黑又瘦的小猴子了?!?/br> 李纖凝還想接著問,梁人杰面前的茶杯突然傾倒,連茶帶水朝著李纖凝淌來。 李纖凝忙用手帕擋住水勢,梁人杰歉意道:“一時手誤,險些臟了李小姐衣裙?!?/br> “不值什么?!崩罾w凝假笑。 仆人上前收拾去殘渣。天空忽然落雨了,雨珠輕圓,落在荇菜葉上,咚咚,咚咚,轉瞬摔成了無數顆更小的珠子,四散迸落。 “這下好,被困在亭子里了?!?/br> “夏天的雨來的快,去的也快,咱們只管聽一回雨打圓葉,不等聽夠,就撥云見日了?!?/br> 雨轉眼功夫停了,天卻未撥云見日,醞釀著還要來一場。 趁著雨停的間隙,眾人各自回房。 “小姐,我想起來了!”一俟跨進房門,素馨迫不及待大喊。 “作甚一驚一乍的?!崩罾w凝抬手解去染了雨汽的外衣。 “非我一驚一乍,實在是此事匪夷所思?!彼剀吧鲜謳屠罾w凝更衣。小丫頭四喜早捧出干爽衣物候在一旁,素馨把濕衣遞給她,取過新衣與李纖凝換上。 “說來聽聽?!?/br> “小姐還記不記得我先頭說過,楊家小姐……”素馨刻意壓低聲音,“做出那等yin奔之事前,許過人家?!?/br> “是有這回事兒,怎么了?” “初初我沒想起來楊小姐許的何門何戶,今兒聽到梁夫人那句話,猛然省過來,楊小姐當初許的就是梁家呀!” 素馨指的正該湊一對兒那句話。李纖凝擰眉道:“你確定?” “我確定是梁家,是不是梁錄事就不清楚了?!?/br> 梁人杰下面還有個弟弟,比他小了四歲,比楊宛也要小一歲,十年前楊宛定親那會兒他尚未及冠,不大可能。 “若是真的,那可有趣了?!崩罾w凝想起崔文君說出那句話時亭中的氣氛,原以為只是尷尬之故,不想還有這層緣故。細細品味,崔文君這話說的未免蹊蹺,她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呢? “梁家退了楊小姐的婚,又定了崔家女,崔家小姐又恰好是楊小姐的好友。三人能維持今天這樣的關系,真真叫人佩服?!?/br> “哪里值得佩服了?”李纖凝手拄太陽xue。 “小姐你看呀?!彼剀皸l條是道的分析,“楊小姐作為梁錄事未過門的妻,做下yin奔之事,害得梁錄事受人恥笑,豈能對她不懷恨?再說梁夫人,原是楊小姐的好友,嫁給了與楊小姐定過婚的男人,換成旁人,必斷了與她的往來,如何還引狼入室?可是梁錄事既沒有對楊小姐懷恨于心,梁夫人也沒有疏遠楊小姐,楊小姐本人呢,經歷那么大事,竟然還有勇氣出來走動,無懼世人眼光,這三個哪個不叫人佩服?我不知別人,反正我是佩服得五體投地?!?/br> 李纖凝撐不住笑了,“梁夫人一時失言倒惹出來你這么一篇話?!?/br> “不然小姐另有見解?” 李纖凝若有所思,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誰知道呢?!?/br> 世事紛繁擾攘,人心難測,誰知道呢。 第61章 下弦月篇(其五)小啼 隔日天氣晴好,艷陽高熾,李纖凝用過午飯,搖著紈扇往望山樓來了。 樓下碰到紫綃,“李小姐來的正好,小姐遣我請你呢,大日頭底下,我可不想走?!?/br> “瞧把你懶的?!崩罾w凝紈扇輕輕拍在紫綃頭上,提起裙擺盈盈跨入樓內。日影被阻隔在外,身上霎時清涼。 楊宛歪在羅漢床上,看著窗外山景出神。幾上金蟾爐吐香,非冰非麝,酷似花香。楊宛看到李纖凝走進來,撐起身子,小丫頭往她身后墊了兩只青緞靠背,楊宛靠過去,笑意疏慵,“天長無聊,我又沒有午睡的習慣,叨擾meimei陪我說說話?!?/br> “我也睡不著,尋思過來和jiejie聊天解悶?!?/br> 李纖凝在床邊藤椅上坐下,楊宛吩咐小丫頭把酥山端上來。 酥山是時下最受歡迎的點心,盞底堆著小山形狀的細碎冰沙,冰沙上澆淋酥乳、果醬,食之清涼解暑。 酥山做的很大,李纖凝和楊宛共食一盞,楊宛吃了兩口,想起崔文君喜食酥山,交待小丫頭,“梁夫人午睡醒了,給她送去一盞?!?/br> 李纖凝笑道:“jiejie和梁夫人感情真好,敢是相識于幼時?” 楊宛仰頭遙憶須臾,“十三四歲那會兒吧,她娘帶她去普陀寺燒香,我娘也帶我去普陀山燒香,就那么遇著了,相聊投機,過后便常常來往,一晃十幾年了,從沒生過嫌隙。我年輕時性子倔強又沖動,人也折騰殘廢了,那時候若沒有她常常伴在我身邊開解我,我未必能挺過去?!?/br> 眸光掃過對面丫頭,嗔怪道:“你們不必擠眉弄眼,我的這樁丑事滿京城里誰不知道,沒什么好遮掩的。都下去吧,讓我和李小姐好好說會兒話?!?/br> 這邊李纖凝也叫素馨下去了。 去了四五人,房間空曠不少,酥山靜靜散發著涼氣,愈清涼了。 李纖凝手持羹匙戳來戳去,冰沙與櫻桃醬攪到一處,紅嗤嗤。 “我聽人講出事前,jiejie和梁錄事已有文定之喜?!?/br> “是有這么一回事兒?!睏钔鸷翢o避忌,“怪我年少無知,沖動任性,錯過了和他這樁姻緣?!?/br> “這么說假如再給jiejie一次機會,jiejie不會重蹈當年的覆轍,而是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給梁錄事?!?/br> 楊宛輕輕搖頭,嘴角向下抿著,“我不會重蹈當年的覆轍,也不會嫁給梁錄事?!?/br> “為什么?是梁錄事哪里不好,不合jiejie的意嗎?” 楊宛說:“他現在是文君的丈夫,再來一次也當娶文君,與我無緣的?!?/br> “jiejie待梁夫人真好,如意郎君也肯拱手相讓?!?/br> “你這句話恰恰說反了?!睏钔鹫f,“是她待我好,梁家與我們家解除了婚約后,另聘了文君。那時我只當我們的情誼到頭了,換成誰,處在這么尷尬的境地上,也不會同我來往了。文君卻沒有,成親之后,她照常來看探望我,獲悉我心里有愧于梁錄事,還特地帶了梁錄事出來開解我。我也真沒想到,梁錄事竟然不計較,豁達的原諒了我。沒有他們不會有現在的我,是他們叫我重新活了一次?!?/br> 憶起往事,楊宛深受感動,淚盈于睫,頃刻又害羞似的以團扇遮住臉,拈帕拭淚,“你瞧瞧我,年紀大了容易傷感,比不得小女兒家,整日無憂無慮?!?/br> “是我勾起jiejie的傷心事了?!?/br> “哪有?!?/br> 天邊云朵肥碩可愛,潔白如棉,橫過莽莽青山,一青一白,一剛一柔,并濟相依,旖旎巍峨,叫人不自覺地投注去目光,不愿移開。 楊宛和李纖凝不約而同歪頭看了一會兒。須臾,云飄開了,才又拾起話題。 “你喜歡孩子嗎?” 話題銜接的突兀,李纖凝微愣,好在楊宛并不是想要一個確切的回答,她自顧自接下去,“我很喜歡,可惜再也不能有了?!?/br> “jiejie以后縱算不成親,未嘗不可從叔伯兄弟家過繼一個?!?/br> “誰會把孩子給我養?!睏钔饟u動團扇,容色凄清。 “jiejie昨日提到問梁夫人討小啼,是想收作義女,還是單純討個丫頭使?” “小啼……”楊宛臉上閃過溫柔的光輝,“那丫頭和我很投緣,可惜,可惜?!?/br> 楊宛連說兩個“可惜”,眼里的光澤也漸漸黯淡。 李纖凝不識趣地追問,“小啼有什么特別之處,這樣投jiejie的緣?” “我也不知道,就是看那丫頭和別個不一樣?!睏钔鹱旖歉∑鹦θ?。她告訴李纖凝,第一次見到小啼是在一年前的春日,連翹花開的時節。 小啼偷偷溜進花園采連翹花,被管事婆子堵個正著,訓斥聲引來了她和崔文君。崔文君問那婆子為何訓斥一個毛丫頭,婆子指著連翹花叢說:“夫人您看,花枝都給薅禿了,不是一次兩次了,今日可算給我人贓并獲?!?/br> 楊宛去看那連翹花枝,有部分屬實擼的光禿禿,夾在當中,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墒强茨呛⒆?,瘦瘦小小,滿臉淚痕,不禁問她,“你擼這花做什么?” 女孩抽抽噎噎回答:“我手凍傷了,春天發起來,癢痛鉆心,宋大娘說連翹花能治凍傷?!?/br> 楊宛朝她手上看去,可不是凍傷了,十根手指倒有五六根胡蘿卜似的粗。 因問她,“你做什么,把手凍成這樣?!?/br> 女孩回說她在浣洗房做事,天天接觸冷水,凍成這個樣子。 “可憐見的?!睏钔鹫f,“快別采什么連翹花了,叫你們夫人送你一盒凍瘡膏?!?/br> 女孩猶愣著,婆子搡她,“愣著干嘛,還不謝謝楊娘子?!?/br> 女孩稱謝不及,“謝謝楊娘子?!?/br> “夫人就不用謝了,小呆子?” “謝謝夫人?!?/br> 過后,楊宛同崔文君說,“你們家沒人使喚了不成,竟要個小丫頭去洗衣裳?!?/br> 崔文君也覺臉上無光,著惱道:“誰知道底下那些管事的怎么回事?!?/br> 不出一個月,楊宛再上門做客,女孩已是崔文君房里的使喚丫頭,她還記得楊宛,見到她,眸子睜得大大,漾著光,“娘子!” “是你呀,凍瘡好了嗎?” “托娘子的福,已經好了?!彼e起兩只手展示。 她看著她燦爛的笑容,問她叫什么名字,她說叫小啼。 她問她為什么叫小啼,小啼說她原本沒有名字,娘只管她叫死丫頭、小蹄子,買她進府婆婆干脆叫她小蹄,后來洗衣房的宋大娘說蹄不好聽,改成了啼,她告訴她這個“啼”是鳥叫的意思。 小啼說:“我喜歡鳥叫,我喜歡這個名字?!?/br> 小啼原是看顧花草的奴婢,且她年紀小,無資格進房伺候,可是每當楊宛造訪,她總要找機會蹭進來,和她說兩句話。經過幾次相處,楊宛發現小啼在她面前和在別人面前很區別很大。 別人面前的她,膽小怕事,不敢說話,記性也不好,告訴別人一遍需的事要告訴她三遍,她還不一定記得住。做錯事是家常便飯。因而在別人嘴里落了個“粗蠢”的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