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李含章唉聲嘆氣,盼望雨停的心焦渴已極。 李含章睛瞳湛湛,一夜未眠,見雨勢稍轉淅瀝即叫起衙役,整裝發往青龍寺。其時已交三更。 延誤太多時辰,但愿前方等待他的不是一具尸體。李含章心中祈禱。 竹林蜿蜒十幾里,沿途散落數十戶人家。李含章交待衙役留意燈火通明的人家,一經發現,立即來報。此外他對青龍寺也不放心,難保不是寺里和尚作祟,率一隊人馬先往寺里搜查。 且說孫二郎幾個衙役于竹林間巡邏,經過竹郎的竹屋時,月色皎然,把那棟小小竹屋的門窗照得一清二楚,孫二郎定睛瞧去,房門居然大敞,大感離奇,會同兄弟們一道上前檢查。 夜風習習。 門板輕微擺動,合頁處“吱呀”作響。 室內未燃燈燭,月光之下也顯得昏暗,不遠處地板上似乎臥著什么東西,輪廓起伏。人未動,火把先探進去。 視野豁然開朗,孫二郎前走數步,猛然看清地上所臥何物,腦子轟的一聲,血色齊刷刷從臉上褪去。 李含章得到消息,匆忙趕赴竹屋。 人剛死不多時,身上的熱氣還沒散盡。左眼圓睜著,仿佛至死也不相信,右眼眼窩里插著一支竹簽,眼珠破裂,流出渾濁的液體。致命傷橫貫腹部,從右往左,豁開一條七寸長的口子,腸子熱騰騰流了滿地。 周遭的氣味令人作嘔。 已經有小衙役受不住出去吐了。 李含章蹲到尸體前,指著竹郎右手手心里的一串白花,“這花原來就在這里?” 衙役們點頭。 白花采下來幾天了,花枯葉萎,蔫嗒嗒毫無生氣。李含章不明白死者手里為什么會握著這樣一支花。據他所知,這種花叫黑莨菪,也有百姓叫它米罐子、熏牙子,除了這些稱呼,它還有一個極好聽的別稱,喚作天仙子。 如今它出現在兇案現場,究竟是巧合還是故意為之? 李含章尚未理出頭緒,右前方臥室門口有人喚他,“縣丞,這里?!?/br> 李含章走進去,眼里看不見別的,先看見瓢潑般的血跡,噴濺在墻壁上、簾帳上、箱籠上……鮮血無處不在,床褥上還洇開一大片。而它們的來源竟是一個瘦弱的女孩子。 屋子里七八個人,靜默的好似無人之境。大家眼睛或看地面,或看窗外,或虛虛的不聚焦。沒人忍心看女孩。其實那已經不是一個孩子,而是一堆血rou模糊的rou塊,但一想到那堆rou塊幾個時辰前還是鮮活的生命。大家的心無比沉重。 李含章也沒忍心細看,目光隨即落到角落里的狗籠上?;\子一側被砍爛,鋒利的邊緣處粘著血,細視之下,還有碎碎的rou屑。 凝思著,又有人喚,“縣丞,這里?!?/br> 李含章這次來到了地下,密室內,兩只竹制的大籠子碧森森相并而立,竹籠的有些地方已經給磨舊了,泛黃了。屬下在籠子里找到幾根長發,李含章看著那幾根青絲,心頭一陣惡寒。 待回到上面,迎接他的又是當頭一棒。 衙役們打偏室的箱籠里翻出許多女孩兒衣物。有嶄新的,也有半舊。那些舊的,無疑是從受害者身上剝取下,一件件攤開在地上。竟達十幾件之多。此外,還有一件血衣,被隨意丟棄在地上。 李含章審視這件血衣,小小一件,是孩子穿的衣裳,多處破損,濕重異常,無法確定血液來自內部還是外部。目光漫然下視,一條半舊的石榴紅撒花襦裙突然吸引了李含章的注意,丟下血衣,撿起襦裙看了又看,認了又認。 李纖凝失蹤當天,穿的不正是這樣一身襦裙? 李含章兩眼一黑,險些暈厥。 “縣丞?” 下屬扶住他。 會是她嗎?他的女兒曾經被囚禁于此,淪為了受害者中的一個? 李含章腦子里閃過一萬種理由來駁斥這種想法。不會的,兇手每隔半月做一次案,每次案子皆有受害者,絕不是他的女兒。 想到這里,他急急忙忙扔下襦裙,仿佛多拿在手里一刻,他就會從中找到屬于李纖凝的證據。 這樣很好,至少還可以欺騙自己這條裙子不屬于李纖凝。 李含章對誰也沒有講這件事,獨自承受著喪女之痛。 生不如死過了三日,李纖凝竟然回來了。他震驚多于驚喜,以為仆人在哄騙他,直到親眼看到了李纖凝,驚喜壓倒一切,抱著女兒喜極而泣。 孩子失而復得,全家人喜悅難以言喻,恨不得大擺三天筵席慶賀。得了空,李含章詢問李纖凝失蹤的這一個月去了哪里,經歷了什么,李纖凝的回答只有四個字:不記得了。 無論怎樣詢問,回答皆是無一例外的不記得了。問急了非但李纖凝不耐煩李夫人也要來勁。大吼孩子經歷了這么大事,受了刺激,忘了也情有可原。追著問什么,不怕再刺激到孩子??墒抢罘蛉怂降紫乱舶崔嗖蛔『闷嫘模赫娴耐??一點兒也記不起來了? 李夫人說李纖凝變了,從前和她親密無間,這次回來母女之間再沒有從前的親熱勁兒,李纖凝仿佛變了一個人,冷淡難相處。這件事李含章也發現了。他只好調頭來安慰李夫人,說孩子受了刺激,給她點時間,叫她緩一緩。好在過了半年,李纖凝緩過來了,又變回了他們那個千伶百俐的女兒。 經歷了這場意外,李夫人再也不許李纖凝去衙,李纖凝也乖,二三年間沒再去過。原以為她能安下心來學些針黹書畫,哪里能夠,三天兩頭地往她舅舅那跑,和她表哥表妹一起玩,每天騎馬射箭舞槍耍棒,調教的她比當初還頑劣了十倍。 夕陽宛若紅丸,嵌于脊獸口中,給人一種信手可掇的錯覺。 李纖凝伸出手,欲去摘取,素馨進來提醒,“小姐不是答應了夫人,晚上回府吃飯么。這會兒快散衙,抓緊換好衣裳,整好能趕上和老爺一起回家?!?/br> 就這么一錯神的功夫,紅丸掉到了斗拱后面,不復可尋。李纖凝合上面前過完大半的卷宗,任由素馨更衣打扮。 過到前衙,果然趕上李含章散衙,遂與之同行。 這幾日一府一寺風風火火調查舊案,牽動李含章心事,路上,和李纖凝談起了十幾年前的那樁jian殺案。 “當年案子發生時,正撞上你被人販子拐買,兩件事橫在我心坎上,急的我喲,頭發一把一把的白?!?/br> “女兒不省心,叫爹爹受苦了?!?/br> “那都是人販子做的孽,和你有什么關系?!焙鋈蛔兞苏Z氣,“凝兒,爹問你,這么多年過去,你就沒想起來點什么?” “忘了就是忘了,如何想得起?!崩罾w凝隨口答。 見李含章流露失望之色,不由追問,“爹 突然問這個干嘛?” 李含章搖頭,“沒什么沒什么?!?/br> 花露有陣子沒見到李纖凝了,上次帶著栗子糕去探她,她一口沒吃不說,還把栗子糕轉手給了不相干的人,叫她傷了好一會子心,過后又去衙門尋她幾次,每次衙役均回她有事,不見客。 回回不見,花露不覺灰了心,再不去討她的嫌,不想李纖凝這日主動來找她。 彼時她正接客,聞知她來迫不及待將那客人敷衍走,繼而小蝴蝶似的飛到她跟前,“阿凝,你今天怎么得空來,是不是又有案子了,你過來查案子?” 李纖凝道:“我專程來探你?!?/br> 花露聽說專程來探她,眼睛亮晶晶,忙把李纖凝讓進屋,“阿凝,我就知道你沒忘了我,前些日子拒絕見我,一定是因為太忙的緣故,無法抽身?!?/br> 喜滋滋給李纖凝沏茶。 嘴上不閑,問李纖凝:“你看方才出去的夏主簿人如何?” “什么夏主簿?” “就是我剛剛送出去的客人啊,他姓夏,在大理寺任主簿?!?/br> “你指的如何是何意?”李纖凝問。 花露頰邊騰起紅云,羞答答道:“公孫姨娘說我年紀不小了,不能一輩子耽擱在煙花之地,是時候該找個可以依靠的終身,叫我在客人里覓一覓,剛好夏主簿愿意納我為妾?!?/br> 李纖凝蹙眉,“方才那么一錯身,沒看仔細,那個夏主簿,得有五十了吧?” “哪有,四十出頭而已?!被赌笾磷诱f,“況且,以我的出身,他愿意納我為妾,已是我的造化,還計較什么年紀?!?/br> “你出身再不好,也是綺年玉貌的小娘子,那等糟老頭子要他作甚。左右不急,再覓覓,尋個好的?!?/br> 花露聞李纖凝夸她,心里桃花飄飄,人挨過去,半個身子倚在李纖凝身上,“我聽阿凝的,不考慮他了?!?/br> 李纖凝挪開身子,“你坐好,我有事問你?!?/br> “阿凝想問我什么?” 李纖凝斟酌著開口,“你說我們是你朋友,那么我們是如何相識的,你記得嗎?” “記得啊?!被墩f,“我們一起被人販子拐了,關在籠子里,阿凝很照顧我,把自己的飯給我吃?!?/br> 她的記憶出現了混淆。 “還有呢?” “還有……”花露認真想了想,“還有我們遇到了危險,阿凝拼盡全力保護我?!?/br> “什么危險?” 花露面露難色,“我說出來你不要怪我,我……我忘記了,這些年模模糊糊記起來一些,卻也有限。隱隱記得我們被怪物追,你帶著我逃命,可是這不是真的對不對?” “你……你忘記你和我……我是說和阿凝一起經歷的事,卻還記得阿凝?” “是呀,我一直記得阿凝是我的好朋友?!被犊蠢罾w凝面色凝重,不禁好奇,“阿凝為什么突然問這些?!?/br> “沒什么,只想問問?!?/br> 花露“哦”了一聲,給李纖凝倒了一杯花茶,“說起來,大理寺好像調查一起陳年舊案。發生地在十四年前的青龍寺附近。阿凝,我們那時候是不是被人販子關在青龍寺附近?” “你記得青龍寺?” “我記得那時候我們朝聽晨鐘,晚聽暮鼓,阿凝用它們來計算時辰?!?/br> “你從哪里知道大理寺在調查舊案?” “夏主簿告訴我的呀,他不是在大理寺任職?!?/br> “他跟你說了什么,案子可有進展?” 花露把頭輕輕搖晃,“他說一點兒線索沒尋到,連大理寺卿也在為此苦惱?!?/br> “你和他提了當年青龍寺的事嗎?” “沒有呀,怎么會?!?/br> “很好,永遠也不要提,即使有人問起,你也要說不知道不記得,明白了嗎?” 花露雖然不知道李纖凝為什么這樣要求,但見她囑托,一口應承下來,“嗯,我聽阿凝的!” 自打十四年前一別,她和花露再未見過,彼此淹沒在對方的記憶之海里,原以為就這樣斷了,不想劉清標案又將兩人聯系到一起。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根無形的命運之繩,將她們纏繞,使她們不管離散的有多遠,間隔多少歲月,兜兜轉轉,也能重遇彼此。 想到這里,再看貼在身上的溫香軟玉,李纖凝眼神里透出一絲無奈,破天荒的沒有推開她。 第54章 蛾眉月篇(十七)墮胎 李纖凝有身孕一兩月了,孕相越來越明顯,時時嘔吐,神疲力乏,每日昏昏欲睡,哪里還有從前的精力。 仇璋看出異樣,再三詢問,她回說身體不適,養養就好了。實則心內尋思,再拖不得,這孩子須趁早打去為妙。 這種事她不是第一次做了,輕車熟路。閔婆有一味藥方,專門下胎的,三四個月的胎兒也弄得掉,一二月更不在話下。 問閔婆去討,閔婆得知她又有身孕,臉色陰郁渾似暴雨天,“五年前出事,小姐答應過老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