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李纖凝在布政坊得到她想要的,迅速折回萬年縣,入安邑坊,見到葛長山,當面質問,“你明明認得兇手,為什么謊稱不認識?” 葛長山在收拾妻子的遺物,面對突然闖進來的二人當場愣住,下意識回,“不認識就是不認識,我為什么要撒謊?”隨即詢問,“你們是誰?” “縣衙官差,梁鳳娘遇害當日我們見過?!崩罾w凝驚訝短短幾日他竟然不記得了。 葛長山摸摸頭,儼然還是一頭霧水。 葛小寶叫起來,“是那個jiejie!” 經過葛長山和鄰居的安撫,孩子活潑不少。 “哪個jiejie?” “找到我的jiejie呀!” 葛長山恍然大悟,“原來是你,你瞧,我這眼神,愣是沒認出來?!?/br> “秋言是你們在居德坊的鄰居,你怎么會不記得?” “居德坊……鄰居?” “她的丈夫叫張豫?!?/br> “啊,張豫,沒錯沒錯,張豫是我們的鄰居?!备痖L山終于想起來,“張豫的娘子我們都稱呼她張娘子,她娘家姓氏還真不清楚,事隔多年也記不清她容貌了。兇手竟然是她?” “據坊間鄰居證實,秋言也即是張娘子和你的妻子梁鳳娘交好,這你該有印象?!?/br> 葛長山仔細回憶,隨后搖頭,“有一陣子她經常在我耳邊提起張娘子,說張娘子三句話不離丈夫,叫人惡心,還說他們夫妻假惺惺,在外人面前扮演恩愛。我聽著那些話不像與張娘子交好的樣子……” 聽到這里,李纖凝心尖已是雪亮。 “你們后來搬到布政坊,家門口經常出現一個神色郁郁的女人,你記得嗎?” “哦,那是張娘子。鳳娘說她沒了丈夫,得了失心瘋。有一次我還碰見她們起爭執,張娘子拉扯著鳳娘,叫她道歉,不光道歉,還要到她丈夫墳前磕頭上香,你們說奇怪不奇怪,她死了丈夫,倒要我們鳳娘磕頭上香,可不是失心瘋了?!?/br> 李纖凝問完了所有想問的問題,僅剩最后一個,她已經知道答案,問出來只為確認。 “兩次遷居皆是梁鳳娘所提,對嗎?” “神了,你怎么知道?” 從葛家出來,李纖凝回了一趟縣衙內宅。素馨早到了,在屋子里歸置箱籠。李夫人怕她冷,給她帶了許多秋衣,連碳也帶來了。素馨尚未收拾完,屋子稍顯凌亂。李纖凝問她討了兩件胡服,與解小菲換上,再次前往長安縣。 一天下來,解小菲陪她跑動跑西,雖然知道小姐做事有章法,也免不了疑問,“小姐,咱們這趟去長安縣干嘛?” “上午卷宗不是沒調出來么?!?/br> “嗯?!?/br> “這回兒咱們不走那繁瑣的步驟了,咱們夜里做趟飛賊,把它偷出來?!?/br> 第10章 上弦月篇(其十)夜潛 暮色降臨,長安城宵禁了。墨汁潑向大地,天地間黑沉沉,伸手不見五指。李解二人身處的客棧次第亮起燈籠,解小菲也把他們屋里的油燈點著了,黃濁的光暈散開,比不點略強。李纖凝伏于窗前,靜聽寒蛩低鳴。 解小菲學著李纖凝伏望窗外,黑森森的夜,望久了,像跌入墨池,喘不上氣。解小菲煩躁難安,“小姐,咱們什么時候行動?” “戌時,月出之時?!?/br> 李纖凝的聲音四平八穩,稍稍撫平了解小菲的浮躁。 “小姐,咱們干嘛非得去偷,不能另想法子嗎?” “怕了?” “倒是不怕?!苯庑》茡蠐项^,“我是擔心小姐,萬一被當場捉住,以您的身份,多難看?!?/br> 李纖凝于昏杳中勾起一抹無人看見的笑,“張豫這案子有問題,逼急了韋縣令,搞不好卷宗會莫名其妙失蹤,咱們先下手為強。至于什么被捉不被捉,你能不能說點吉利話?” “這也不是說吉利話就能成的事……”解小菲咕噥一句,隨即房間復歸寂靜。 過得須臾,“小姐,你在干嘛?” “閉目養神?!?/br> “還沒到戌時嗎?月亮怎么還不出來?” “快了,還有兩三刻鐘?!?/br> “這兩三刻鐘比兩三個時辰還漫長?!?/br> “瞇一會兒,月亮出來了我叫你?!?/br> 解小菲沒應,須臾,輕細的鼾聲響起。過得二三刻鐘,一輪虧月自東方閣樓間升起,皎皎冰輪霎時烘亮屋脊上鱗鱗碧瓦,道街、花墻、樓檐的輪廓逐一顯現。李纖凝攤開手掌,月光傾瀉其上,掌紋也照得清晰了。她沒有立刻采取行動,而是靜候一隊巡邏的武侯過去,方推醒解小菲,付諸行動。 縣衙構造大同小異,值夜守衛分布李纖凝心里門清,閉著眼睛也能走。兩人從西側演武場潛入,途徑主薄房、鑾駕庫來至月臺,月臺下左右兩側分立著吏、戶、禮、兵、刑、工六房,戶房位于左手邊第二間。 秋風颯颯,送來隔壁班房衙役賭牌取樂之聲。值夜差役夜間聚賭乃是家常便飯,萬年縣里李纖凝每月來兩次夜間突襲,搞得差役們心里發怵,聚賭現象有所減輕。長安縣這頭管理松垮,只會更嚴重。 衙署大獄早年里關了個溜門撬鎖的賊,李纖凝叫解小菲跟他學了幾手,眼下正派上用場。解小菲前面撬鎖,李纖凝后面望風。片時,“咔噠”一聲鎖開,兩人閃身進去。 上次查閱戶籍李纖凝就摸清了卷宗擺放位置,這時和解小菲直奔其所在。房間四面皆是高可逐梁的木制高架,盡管月光足夠明亮,哪里照得進來? 李纖凝取出事先準備好燈籠點燃,和解小菲一人一只,分頭尋找。 燈籠蜜橘大小,十分袖珍,僅能照亮巴掌大的地方,絲毫不用擔心光芒太盛為人所察。 兩個人在戶房翻找,不妨衙役出來巡邏,月光明晃晃,照亮門上銅鎖,其中一個瘦高衙役頸子前伸,瞇縫眼睛望去,“怎么,戶房的門沒鎖嚴實?” “不會吧?”另一個矮胖衙役不由自主走到戶房前,“喲,還沒真沒鎖,陳大人也太粗心了,叫吏房的俞大人知道,他今年考核又得不合格。虧得遇上我們,明天的酒錢有人出了?!?/br> 矮胖衙役欲合上鎖,高瘦衙役忽道:“慢著!” “怎么了?” “我尋思戶房里是不是進賊了?” “瞎尋思什么,戶房又不是金庫,賊進里面干嘛?” “謹慎起見還是搜一搜,不出事怎么都好說,萬一出了事上頭責怪下來你我飯碗都得砸?!?/br> 高瘦衙役不等同伴回應,閃身鉆了進去。 戶房里黑咕隆咚,月光僅能照亮窗前的一片,眼前的一棟棟高架似巨人聳立,沒來由給人一種壓迫之感。高瘦衙役比了個手勢,和矮胖衙役分頭巡視。 聲音入耳極輕,李纖凝卻還是聽出來那是腳步與呼吸的聲音,心神驟然警戒,不動聲色吹息橘燈。腳步聲越來越近,李纖凝分辨出它們屬于兩個不同的人,一胖一瘦。胖子離她很近了,大約隔了一道書架,李纖凝默默退開。從另一端繞到解小菲身旁。向他比了個手勢,解小菲會意,熄了橘燈。 此時胖衙役已至,燈籠先往右照了照,背對著他們。李纖凝匍匐身子,趁他落腳的空檔往他腳下塞了一塊兒碎銀。 胖衙役輕輕“咦”了一聲,燈燭移腳下,驚見一塊銀燦燦的物什,喜不自勝撈入手中。 瘦衙役聽到聲響,還當他有發現,趕過來看見他把什么東西揣懷里,忙問是何物。胖衙役搖頭說什么也沒有,又說這里烏漆麻黑的,哪里像有人的樣子,趁早別瞎耽誤功夫了。趕去別處巡視才是正經。 瘦衙役哪里容他,非要看他所撿拾之物,兩人爭爭吵吵去了吏房。李解二人伏在黑暗里,一時沒敢動作,過得片時,聽見房門落鎖聲,方才長舒一口氣,繼續未完之事。 功夫不負苦心人,兩人終于在子夜前找到了張豫的卷宗。打開窗子,眼見四下無人,一閃身躍了出去。經過門前,開鎖,進去插好窗子,再出來鎖門鎖,一切神不知鬼不覺。 夜色籠罩下的長壽坊安靜寧謐,坊民們沉浸于夢鄉,寬闊的街道上杳無人跡,老鼠從墻縫里鉆出來,悠閑自在地散步。溜達到街心,就著月光,洗了把臉。 忽然,它的小耳朵動了動,似乎覺察到什么危險,倏地銷聲匿跡。須臾,李纖凝解小菲跑了過來,事情進展順利,使他們格外興奮,臉上透著紅潤的光澤。不料變生肘腋,停下歇口氣的功夫,拐角處突然出現一隊武侯,看見他二人,厲聲呵斥:“什么人膽敢上街游蕩,不知道宵禁嗎?” 李纖凝低罵一聲“倒霉”,拽上解小菲趕緊跑。 兩人把坊中攪得雞鳴狗吠,花了將近一個時辰方甩脫那些武侯,已是累得筋疲力盡。拂曉時分,偷偷潛回客棧。 李纖凝洗把臉,精神精神,坐在窗前翻起卷宗。解小菲則一頭歪倒在床頭,睡死過去。睡醒了,去西市買吃食,問了三聲,李纖凝不應,自個兒獨自吃了,吃完見李纖凝仍舊埋頭案牘,又睡了一覺。 睡到不知今夕何夕,被李纖凝扒拉醒,“你去一趟長安縣衙,請魏縣丞來這里與我相見?!?/br> 解小菲渾渾噩噩去了。 李纖凝覺出饑餓,見桌上有胡餅,隨手取來用。胡餅內填羊rou糜,涼后多腥膻,李纖凝恍若未覺,大口大口咀嚼,神情儼然在思索著什么。 窗外落起了雨,李纖凝倚窗觀雨,雨絲如銀針,斷斷續續降下。手臂伸出窗外,雨線落手上,指腹傳來刺痛,竟真像教針刺了一下。 空氣里彌漫著潮汽,街上濕漉漉的寡有行人,僅有幾個撐著傘,形色匆匆。李纖凝不禁想象,文璨這個時辰在做什么,是否同她一樣倚窗賞雨? 廨宇前生有數叢紅蕉,隔著濛濛煙雨望去想是極美的。 正自想得出神,房門叫人從外推開,魏斯年和解小菲裹著一身水汽進來,冷風穿堂而過,李纖凝額心生涼,身上酥麻躥過一陣寒流,不等開口,解小菲已經反手帶上門。 “李小姐匆匆邀見,所為何事?”魏斯年迫不及待相問。 李纖凝從容不迫,叫魏斯年先坐,拎起茶壺交給解小菲叫他下樓沏壺熱茶。 竊來的卷宗堂而皇之擺在桌上,給魏斯年一眼窺見,“白骨案的卷宗?!李小姐從何處得來?” “自然是貴衙的戶房?” 魏斯年震驚的說不出話。半晌方找回聲音,“李小姐委實大膽?!?/br> “卷宗我已閱畢,魏縣丞有何打算?” 魏斯年思忖道:“卷宗我帶回去,趁著沒事發,不著痕跡歸還。咱們只當從來沒有發生過?!?/br> “從來沒有發生過?”李纖凝冷哂,“那么張豫的冤情豈不是永遠不得昭雪?” 此言正中魏斯年軟肋,一時間魏斯年也不知如何作答。低頭頸垂,空自嗟嘆。恰在此時解小菲沏茶回來,往他們杯里一人注了一杯熱茶。 窗外雨聲漸大,李纖凝抬手拿掉窗叉,窗子自動閉合。雨聲霎時被隔絕,室內霎時靜極。茶汽裊裊上升,熏得人眉眼微潮。 其實在看卷宗之前,李纖凝也無從判斷魏斯年是否值得信任,他似乎既想讓她查到白骨案又不想讓她查到白骨案,兩種態度來回拉扯,叫李纖凝委實琢磨不透。 結案卷宗寫得極其潦草,甚至連死者孟光的身份都無法斷定,唯一的證據便是那枚缺失的食指,令人難以信服。 張豫在他最開始的口供里交待,他確實有殺人,九年前,在積翠寺后山中,當時有個僧人玷污了還是他表妹秋言,他一怒之下將其用腰帶勒斃,尸體拋入山崖。和后面白骨案的時間、地點完全對不上。距離孟光失蹤早了足足五年。然而不知為何,第二份口供里張豫忽然承認他長期于小合山劫掠,孟光是受害者之一。供詞大相徑庭的理由是之前妄想模糊時間地點來脫罪,得知行不通,只剩如實招供一條路可走。 在第二份口供里不變的是殺人手法,依然是勒斃,之后拋尸。但根據仵作的驗尸結果,死者肋骨上有明顯的銳器戳傷。后面偏又接上一句不排除縊殺??醋舟E,分明兩樣。 還有贓物。張豫行兇既為謀財,贓物在哪里?他既然長年在小合山行兇害人,必有一處穩定銷贓地點,為何連這也含糊過去?據張豫在第二份口供交代,他六年間共計殺害了三十七人,殺害這三十七人的具體時間,分別取得何等樣財物的記錄相當潦草,甚至出現口供與鄰居證詞矛盾之處。 凡此種種對不上的細節,不勝枚舉。 而李纖凝之所以在看過卷宗后對魏斯年產生信任,不為別的,只為那份對張豫有利的口供正是魏斯年放入卷宗。這樁案子,前期由魏斯年負責,后面換成了韋縣令,卷宗也由此分裂成兩個部分,像裂開的天塹,一端生,一端死。很不幸,張豫被置身于死亡之端。 魏斯年沉默良久,終于開口,“其實那日從李小姐嘴里聽到‘秋言’二字,我立時想起了這樁案子,四年了,我沒有一時一刻忘記,明知是冤案,還是眼看著它發生,沒有能力阻止?!?/br> 盡管李纖凝已經推敲出大概,仍舊想從魏斯年口中獲悉當年事情的來龍去脈。魏斯年如她所愿,娓娓道出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