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母親可以一氣不停地罵上兩個時辰,其用詞之粗鄙,面孔之猙獰,想在回想起來,仍舊不寒而栗。據街坊四鄰講,母親原是個鮮妍明媚的美人,尤其愛笑,笑起來頰邊兩個淺淺的酒窩,最是討人喜歡??墒俏災飶臎]有見過母親笑,自打記事起,母親就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臉上常年籠著洗不去煙塵。她唯有從他人的只言片語里拼湊出母親當年的姿色。 父親流連酒色,年年月月不著家,偶爾回來一次,纏磨走母親辛苦賺來的錢,又消失無蹤。 父親不在的日子,母親沒好氣色,但凡她有一丁點兒差錯,拽過來便打罵。打得她嗷嗷大哭。她哭,母親也跟著哭,哭過之后又會心疼地給她上藥,身上青青紫紫的掐痕燙傷經藥水一蜇,激得她渾身顫栗。 母親說將來她成親,一定要長正眼珠子,找一個敬她疼愛她的夫君,別像她,眼珠子歪了,尋死覓活嫁了這種男人,受一輩子窩囊氣。 母親還說,好看的男人靠不住,都說歪瓜裂棗,可歪瓜裂棗往往是最甜的。 母親還說,男人最要緊是一心一意,三心二意,見異思遷的男人豬狗不如。 螢娘不懂這些話是什么意思,一一記下來,想等長大一點兒再琢磨。 然而還沒等她長大,母親便死了。那天父親醉醺醺地回來,身邊居然摟著個娼妓,堂而皇之走進屋子,搞到床上去。母親與他們扭打在一起,被父親推開,撞到桌角上,額頭鮮血長流。 父親竟也不管,照舊摟著娼妓翻云覆雨。 母親坐在原地,兩眼空空,如同枯槁之朽木,木然聽著床上男女的吟喘。不知過去多久,聲音消失了,床上兩具黃白交疊的rou體似已熟睡。 母親站起身,她頭上的血已經凝固,紅彤彤地印在半張臉上,酷似傷疤。 她抱起熟睡的螢娘放到屋外地面上,回到屋里,踢翻酒壇,劣質酒漿汩汩流出來,漫及地面。 燭臺隨之傾倒,大火“嘭”地燃燒起來,不需要循序漸進,頃刻蔓延整座屋子。 螢娘揉著眼睛起身,看到母親站在熊熊燃燒的火屋前,火光將她臉龐映得通紅,已然分辨不出哪邊染過血哪邊沒染過血了。 就在螢娘驚疑不定時,屋子里傳來女人驚恐的叫聲,旋即,一個女人自火海沖了出來。螢娘永遠無法忘記那一幕,蔚藍的夜空下,女人蒼白的rou體一絲不掛,火焰追著攆著,咬上她的頭發,絢爛至極的燃燒。 螢娘一生看過許多次煙花,但是沒有哪一次比得上這次,火焰在三千青絲上綻放,如夢似幻,足以叫人銘記終生。 父親喝多了酒,沒能逃出來。 而母親呢,母親回過頭,沖著螢娘嫣然一笑。那是她活到九歲,第一次看到母親笑,確如傳聞中的明媚無雙。也是最后一次。笑過之后,母親義無反顧地沖入火海。 后來的一切都是那樣紛亂雜沓,等到一切塵埃落定,她已身在祖母家。在祖母家清貧潦倒地長到十七歲,螢娘嫁人了。 她一直謹記母親的話,好看的男人靠不住,因而選擇了一個相貌普通老實本分的男人?;楹笊羁菰餆o趣,是啊,守著一塊木頭能有什么樂趣。 好在男人命短,沒兩年歸西了,她成了遠近聞名的風流寡婦,風流是欲加之詞,實則她對那種事并不親近。街坊中也有要給她說媒的,她通通瞧不上。 她是有回去找過郭家人的,就在她成親的前一天。她得到了和母親一般的待遇,一包金銀首飾打發出來了。她的外公說看在她身上流著他的血的份上,給她一些補償,但以后都不要再來了,再來休怪他亂棍打出去。 丈夫死后,螢娘守著那包金銀度日,如若精打細算,夠她一輩子吃喝不愁。 已婚配的婦人總是對單身的寡婦抱有異樣的敵意,究其原因,當你不是誰人的妻時,便可以是任何人的妻。 針對螢娘的流言甚囂塵上,往日里親姊熱妹一般的姐妹通通消失不見。 這節骨眼,黃惜闖入了張螢娘的視野。她足夠溫柔,足夠善良,對她的遭遇足夠同情。更令螢娘意外的是,她還有一個對她愛重異常的丈夫。 馮氏夫妻不像她所見過的任何一對夫妻,他們情投意合,如膠似漆,即使成親多年,已經撫育一個孩子,夫妻倆的感情依舊甜蜜如初,甚至有增無減。 螢娘這才知道,原來母親給她念的那些詩,那些關于夫妻琴瑟和鳴比翼連枝的詩皆是真的。她愈發愛往馮家走動,愛看馮廣白深情款款地喚黃惜娘子,愛看黃惜嬌滴滴的回應。有時候他們因一點兒小事慪氣,她比他們還著急,極盡調和。 有些嘴碎的,背后議論她惦記馮廣白,她氣壞了,上門擰爛了那婦人的嘴巴,至此她的兇名傳開,等閑不敢招惹。 她喜愛馮氏夫婦到了近乎癡狂的地步,每月必到寺里上香,跪到佛祖面前祈求保佑馮氏夫婦感情順遂,白首不相離。求來同心結等物也第一時間送到黃惜手上。她愛重他們,遠勝自己。 仿佛他們才是她生存的意義,他們的喜怒哀樂,一顰一笑,莫不牽動她的心。 突然某一日,天塌地陷了。 一開始只是似有若無的身體擦碰,螢娘感到怪異,卻也沒放在心上。再后來他膽子大了起來,趁著黃惜不在,故意與她肢體接觸,摸著她的腰說:“螢娘近來豐腴了?!?/br> 她撥開他的手,退開一步,警惕地盯著他。 他哈哈一笑,狀似隨意地在她臉上掐了一把:“同你說幾句玩笑話,這么認真干嘛?!?/br> 接著黃惜走進來,他當做什么事也沒發生,接過她手上的茶壺,囑咐她多休息。中秋佳節,三人同到街上游玩,她看中一只白玉鐲子,想到身上并無余錢,遂作罷。不料第二天他竟登門送上玉鐲。 她一方面喜愛那玉鐲一方面又覺不妥。 推拒中,他對她動手動腳,她雖怒目而視,沒幾個回合,到底落他手里。他緊緊箍著她,嗅她身上的脂粉香。她戰戰兢兢地問他到底想要干嘛,他說:“你說呢,你當我看不出你對我有意思?” “有意思……不,我只是羨慕你和jiejie?!?/br> “干嘛去羨慕別人,難道你就不想自己擁有?” 這個問題螢娘從未想過,不由思量起來。短暫的分神給了馮廣白可趁之機,他撩起她的裙子,扯下褻褲,扶著腰整根沒入。 螢娘許久未經春事,身子痙攣似的疼,不由自主往下墜。馮廣白將她一提,抵到墻上,臀部加快聳動,上百次撞擊后,爆發在她里面。 他提上褲子將自己捯飭齊整,臨走前吻了吻她臉頰,“找機會我再來?!?/br> 螢娘亂糟糟地貼在壁上,身體還維持著馮廣白走之前的姿勢。兩腿間涼颼颼的,雞皮疙瘩紛紛冒出,螢娘顧不得整理儀容,她感到癢,鉆心地癢。她一件件扯下自己身上的衣服,直到一絲不掛,歇斯底里地尋找癢意的來源,忽而摸到大腿內側的疤。 疤痕凹凸不平,有小孩巴掌大。那是她八歲那年,母親拿燒紅的烙子烙上去的,原因僅僅是她和鄰居家的男孩兒嬉笑打鬧。 初初燙完,傷口血紅色的,逐漸變成鮮嫩的粉,然后是僵死的白。仿佛一塊死rou,被鑲在她身體上。 明明已經痊愈了的傷,卻還是時不時地發癢。螢娘留心觀察過,發癢的時刻總在父親歸家的日子里。 父親前一腳踏進房門,身上便癢起來,后一腳出門,癢意頃刻消失。 靈驗好比詛咒。 后來父親葬身火海,她的身體再沒有癢過。直到今天。 她反復抓撓著,尖銳的指甲刺破肌膚,勾起一道道血紅的凜子,漸漸滲出血絲來,猶不解癢,宛若久渴之人,非大缸漫灌不足以消解渴意。 癢意好不容易平息,再次見到馮廣白,復起。 當著黃惜的面,馮廣白依舊是那個溫柔體貼、如高山仰止般可以依靠的丈夫,他細心地記得她每次月事時間,她腹痛不愛進食,他換著花樣為她烹調羹湯,換下的月事帶也從不勞她的手。般般樣樣,無可挑剔。 然而不知為何,看到這樣體貼入微的馮廣白,螢娘的大腿又癢起來,癢到她無法站立,匆匆的跑了出去。螢娘又想起了那夜里埋葬她父母的大火,火燃盡了,火種卻未熄,事隔經年,繼續在她心底烈烈燃燒。 落荒而逃的姿態落在馮廣白眼里,被他順理成章地理解成吃醋,他私下里安慰她,一找到機會便過去陪她。 機會很快來了。那日他出城給碧兒莊的賈老爺瞧病,提前和黃惜打過招呼,晚上下榻在友人處。 不幸友人門窗緊閉,馮廣白緊趕慢趕在城門關閉前回到城里,此事坊門已閉,他不得已鉆洞入坊,暮色暝暝,路上不曾遇見誰。臨到家門口,萌生出大膽的想法。 螢娘對他的到來自是感到意外,聽完他的解釋倒也釋然。聽說他還餓著肚子,精心為他準備好飯菜,并盛好一碟醋芹放在碗邊。 馮廣白幾杯燒酒下肚,眼神逐漸迷離。對面的螢娘穿著一條絳色薄紗裙坐于床上,裙下玉腿若隱若現。她支棱起右腿,手伸進去抓撓。 “怎么了?” “癢?!?/br> “明日來鋪里,我取些止癢的膏藥給你?!?/br> “我不需要膏藥,我只需要你幫我一個忙?!?/br> “什么忙?” “稍候?!?/br> 她趿拉鞋子,往后廚走去。返回時,手上提著一把刀。 馮廣白喝的醉醺醺,恍若未覺,尚在大贊她腌的醋芹美味,不知身后屠刀懸頸。 刀刃鋒利無比,一刀割開咽喉,順利得超乎想象。馮廣白手中筷箸掉落,他捂著血流不止的脖子,眼睛瞪得凸出來,尚來不及問出一句為什么便一頭栽倒在地。 螢娘發出一聲快慰的嘆息,仿若高潮,余韻悠長。 大腿上那塊死皮似的rou,似有感召,停止發癢,螢娘頓感通體舒泰,從未有過的舒服。 枯萎春欲復蘇,并指蘸取血漿,毫無節制滿足自己,直到身體和靈魂一同攀升至高渺之境。她方顫抖著軟倒,臉上盡是潮紅。 她用斬骨刀砍下馮廣白的頭顱,原想扔進灶膛燒了,不想實在太大,連火也壓滅了。她不得不勾出來,打算趁著夜色深沉,扔進枯井里。 誰知撞上了夜間巡邏的武侯,驚慌之下她將頭顱丟棄。武侯追著人影跑了幾條街,追丟了,人頭棄置于背靜處未被發覺。 一條狗覓食的狗經過,嗅到焦香味,將其叼走。于是有了后面的故事。 黃惜聽完裴縝陳述的案發經過,淚花搖曳:“不,不可能,廣白不是那種的人,他怎么可能會引誘螢娘……這些都是裴寺丞你的猜測,站不住腳?!?/br> “猜測么……那又怎么解釋玉鐲?” “螢娘和我夫婦二人關系一向好,給她買個玉鐲值什么?” “不值什么為何不告訴黃大嫂?” 黃惜啞口無言。 “我也覺得牽強?!鄙驖嵬蝗徊逖?,“她不想和他通jian大可以拒絕,犯得著殺人嗎?” “合著我白說了?!?/br> “倒不是通jian的問題,而是馮的所作所為打碎了張螢娘幻想,使其幻滅,這才是致命的?!鼻乇芡兄治龅?,“試想螢娘月月求神拜佛,保佑馮氏夫妻感情和睦,足見她在其中寄托了多少自己的美好愿景,而這份愿景卻被馮親手打破,偏執的她豈能不思圖報復?” 裴縝露出贊許的目光。 沈濁仍是搖頭:“我不懂,這和我想的不一樣?!?/br> “按你的想法,張螢娘獲悉馮廣白對自己有意,合該抓住機會,趁機上位才是?!?/br> “是嘛,這才對路子?!?/br> “可惜張螢娘不是那種人,若是的話,也不會釀成今天的血案?!庇謫柹驖?,“你記不記得寶兒背的那首詩?” “詩?什么詩?” “你們第二次見面你叫他背的詩?!?/br> “我上哪記得去?!?/br> “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天地孕育的橘樹,生來適應這方土地,稟受不再遷徙的使命,永遠生在南楚,根深蒂固難以遷徙,立志是多么專一?!狈g來自百度。說罷回望黃惜,“我想這首詩是張娘子教給寶兒的罷?” 黃惜含淚道:“她曾說這首詩是她母親教給她的,如今教給寶兒,希望寶兒長大后如同詩里的橘樹一樣,做個立志專一有擔當的男子?!?/br> “說起來她為何要要殺常宏,這個問題你還沒解答?!鄙驖釂?。 “很簡單,當時我已經疑心到她身上,她也感覺到了我的疑心。故而試圖再殺一人擾亂我的辦案視野。另外還有一個原因,我猜她從對馮廣白的殺戮中體驗到了快感。殺害馮廣白過程太過順利,她信心膨脹,輪到常宏,選擇用同樣的方法。不料自取滅亡?!?/br> “這法子太蠢了,且不說沒成功,即使成功了,也很容易查到她身上?!?/br> “從偽造信件一事便可看出她心浮氣躁,很難守靜,更加不懂得做的越多露出的破綻越多的道理?!?/br> “三個嫌疑人,裴寺丞當機立斷鎖定了常宏,這一點我不解?!鼻乇芨P心這個。 “沒什么難理解的,三個人屬常宏矮小好控制,她自然揀容易的來?!?/br> “裴寺丞又是如何一開始就確定張螢娘系殺人不成反被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