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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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們說起話來沒完沒了,小南秀玩竹蜻蜓玩膩了,悄悄從院子里偷溜了出去,結果半個時辰的工夫都不到,就和比她大了兩歲的云川弟子打起架來。 那小弟子入門半年,已學會了一點本事,御劍時能離地數尺,仗著這番能耐靈巧地繞去她身后扯她的頭發,又笑話她是頭頂雞窩的野丫頭。她不哭也不鬧,用發帶一端纏住一把小金鎖,愣是在手中舞得虎虎生風,最后將小弟子從半空硬生生拉下來,摔得他七葷八素,半顆牙都磕掉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哭聲傳來的前一刻,薛岺正帶著衛嬴陪南天洪尋找亂跑的女兒,同時聽他反復夸獎自己的女兒是如何乖巧懂事,又是如何勤奮好學,小小年紀已經讀完了上百本書。 猝不及防撞見這樣混亂的場面,對待弟子向來嚴厲的薛岺臉色瞬間變得有些難看,沉著臉問起緣由,小弟子抽抽搭搭地搶先回答道:“弟子瞧她頭上的發帶好看,只是輕輕摸了一下,她就罵我手臟,不許我碰?!?/br> 但哭訴時眼神卻飄忽不定,話說得也很沒有底氣。 衛嬴看他一眼,毫不委婉地皺眉拆穿道:“為何說謊?” 小弟子立刻像是被踩到了痛腳,大喊:“弟子沒有說謊!” 他一句比一句聲音大,透著無限委屈:“大師兄無憑無據,為何說我說謊!”眼淚也如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 南天洪一臉尷尬,低頭問女兒:“他說的可是真的?” 南秀抿抿嘴,沒有說話,只抱住父親的手臂飛快地看了衛嬴一眼。 衛嬴同樣看著她,等她為自己解釋。 “好了?!毖H頭疼不已地打圓場道,“孩子間玩鬧罷了,你二人互相道句不是,握手言和吧?!?/br> 小弟子有了臺階,又實在畏懼薛岺的威嚴,忙不迭主動上前一步,紅著眼睛朝南秀伸出手。 南秀卻皺著鼻子哼了一聲,把小小的身體往父親身后藏。 薛岺皺眉,覺得這丫頭被南天洪寵慣得有些嬌蠻,當下便覺得不喜。但好在方才也沒有真的松口,破例收她為徒,而是要她半年后滿了七歲在山下學堂參加入門考試,再過了試煉,才可暫時留在學堂旁聽,并容許她一月回一次衢州。 等滿十歲時,能在萬宗會武中入“萬名榜”,云川便會正式收她為徒。 薛岺在當時想,被寵成這幅樣子,想來也是吃不了什么苦的,沒幾日恐怕就哭著鬧著要回家了。 沒想到此后南秀會一路幸運,入門考試以最后一名的成績進入山下學堂,萬宗會武又掛在了“萬名榜”的尾巴,然后背著行李和一把嶄新的劍,笑瞇瞇來到云川要拜師。 南天洪特地釀了謝酒來找薛岺,薛岺又趁著酒勁對南天洪夸下了???,一定能讓南秀拜在掌門名下。向來好面子的薛岺,酒醒后不得不數次登門請求掌門師兄點頭應允,臊得一張臉又黑又紅。 此刻南秀躲在父親身后不肯出來。南父拿女兒沒辦法,半彎下腰和小弟子握了握手,溫和說:“meimei年紀小,別與她一般計較?!?/br> 小弟子心虛得羞紅了臉,沒有說話,轉過身見衛嬴仍在靜靜看著他,慌忙垂下目光。 等到南家父女離開,薛岺才嚴肅地對小弟子道:“仗著學了幾分能耐,各處顯擺,欺凌幼小,還不自己去領罰?” 后來又同衛嬴道:“那小丫頭被南天洪縱得不知天高地厚,實在頑劣?!?/br> 衛嬴端著一張和師兄相似的冷面,腦海里卻是南秀被父親拉著向外走,回頭做鬼臉時笑嘻嘻的樣子。 他直白道:“是師弟說了謊?!?/br> 薛岺卻不以為意:“小丫頭不敢為自己分辯,想來是雙方皆有錯處?!?/br> 薛岺自始至終都沒將此事放在心上,衛嬴卻找到了兩人起爭執時曾剛巧路過的第三人。原來是小弟子扯掉了南秀發帶上的金鈴鐺又捏了她的臉,南秀喊他走開,他還得寸進尺嘲笑她說話時口音難聽,一聽就是鄉下來的,又說她爹的嗓門像山上的金鐘,一張口整個云川都能聽到了。 小弟子因德性有虧,第二日便被云川仙宗除了名,告知家人接回去了。 半年后南秀來到云川做了外門弟子,又幾年拜入掌門門下,卻再未提起過這件事。 其實是因為她完全忘了。六歲時發生的小小不愉快,并不值得被她記在心里。 衢州雖不富庶,她卻也沒經歷過什么苦日子。性子像母親,樂天知命,每天都十分快樂,對于父親執著地試圖送自己上云川修習仙法十分不解。 去一次要爬至少幾萬級石階,還沒有在自家后山抓野雞有意思呢。 * 而如今云川仙宗自最高的長纓峰至山腳下,這數萬級石階間,連接著一眼望不到頭的流水席,邀來三界賓客共賀新喜。 長纓峰上的庭院布置成了喜堂,連峰頂的晚霞都像是被滿目紅綢映紅的。在這漫天霞光間,衛嬴穩穩牽住紅綢一端,與穿著婚服的南秀步伐一致,二人一同邁過門檻走入了殿中。 大殿翹起的飛檐上立著兩只被熱鬧吸引來的丹頂鶴,正揚起柔軟的頸子,喜悅地高聲鳴叫。 上敬天地,下敬父母,夫妻相和,生死與共。 秋天荷主動攬了凡間司儀的活兒,特地穿上一身喜慶的棕紅顏色,喜滋滋地為兩位新人唱詞。她在最初震驚過后,只覺得小師妹本事了得,居然默不作聲地把衛嬴師兄拿下了!簡直是吾輩楷模。 婚儀比照了凡塵的習俗,比仙宗道侶結契時慣用的流程繁瑣喜慶許多。 過去秋天荷和南秀湊在一起沒少偷看凡間的話本子,這幾句詞還是她親自編的,婚宴也是她幫忙cao辦的,整日忙前忙后,遭了薛師叔不少白眼。 不過,薛師叔再生氣又如何?衛嬴師兄要做的事,誰也攔不住。秋天荷只覺得自己的腰桿子也跟著變硬了,目光炯炯地看著眼前這一對無比般配的新人,激動得眼眶都跟著紅了。 薛岺今天依舊在生氣。 他不過是謙讓了一下,南天洪這老賊就帶著夫人堂而皇之地坐上了主位,氣得他只好鐵青著一張臉坐在側位,和笑得狐貍一般的宋啟對坐著。 已經占了便宜的南天洪還難掩得意地壓低聲音對他說:“大好的日子哭喪著臉,你也不怕被小輩笑話!” 薛岺狠狠瞪了他一眼,但轉過頭還是扯出一抹笑來。 從自己那里討要來的聘禮衛嬴尤嫌不夠,又帶著傷親自鍛造了一把神兵壓箱,給足了衢州面子。今日親眼見到南天洪如此得意,薛岺心里更是發堵。 南天洪端坐在主位上,表現得異常沉穩,實則內心早已經飄飄然了。從衛嬴前來衢州提親的那一刻起,他先是無比震驚,隨后便一直得意了到今日。 薛岺這個老匹夫,瞧不上他女兒,結果當成眼珠子一樣愛護的侄兒衛嬴卻非秀秀不娶。 氣死他算了。 南天洪抹了抹衣袖上完全不存在的褶皺,神氣洋洋地等著女兒女婿敬茶。 敬過了師父牌位及南秀父母,二位新人又走到薛岺面前。 薛岺既然愿意坐在這里,就代表他已經徹底認可了南秀。不過是性子軸,才會表現得如此別扭。 他的底線一退再退,現如今只希望衛嬴別真的入贅南家就好。不然南天洪的尾巴非要翹到天上去! 衛嬴和南秀對視一眼,他先捧起茶盞,道:“叔父?!?/br> 這么多年以來,因薛岺不希望在眾多弟子間唯有衛嬴身份特殊,便要他如同門一樣稱呼自己為“師叔”。即便后來有幾分后悔,衛嬴也早已經習慣了,從未改過口。 薛岺與衛嬴的父親是同胞兄弟,一人隨父姓,一人隨母姓,在衛嬴的父親去世后,薛岺便將衛嬴看作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今日一聲“叔父”,足夠令他動容。 他輕輕嘆了口氣,痛快地將茶喝了。 南秀也立馬笑著跟了句“叔父”。薛岺從鼻子里哼出一聲,語氣終究溫和下來,淺淺的笑意浮進眼中:“你改口倒是快?!?/br> 他想,自己早早提防著南秀可真是沒錯。精心培育的一棵小樹苗,好不容易養成參天大樹了,就這么被她給連根挖走了。 南秀笑得眉眼彎彎,衛嬴的目光始終落在她身上。薛岺在一旁眼睜睜瞧著,哪里還有力氣生氣? 當真是生氣也無用。 * 從衢州帶來的靈燈懸掛在床帳內。 婚宴早已經散了,長纓峰上重歸寂靜多時,仿佛整個天地間只剩南秀與衛嬴二人。剛剛洗過的長發散在南秀的肩頭和背后,將她纖細柔軟的身體包裹著,露在外面的雪白肌膚泛著一層瑩光,又透著極淺的粉。 她披著淺紅色的里衣坐在床中央,正仰起頭仔細端詳靈燈。 靈燈剛剛修補好的時候,還只是一盞很尋常的燈,原本以為是陪伴的日子久了,它才靠那一點少得可憐的靈氣親近自己。 直到將燈帶到衛嬴身邊,直到方才……她才恍然,原來靈燈從始至終都能感知到他的心意和情緒。 她紅著臉抬起指尖碰了碰靈燈,果然,它立刻親昵至極地貼上她的指腹,里面的光也猛地亮起來,將床帳內照得透亮。 纏繞在燈身上的靈力前所未有的充沛,它汲取到了充足的養分,流淌出來的光都像是有了重量和溫度。 原來他喜歡上自己的時候,比自己察覺到的還要早上許多。 南秀正在出神,衛嬴自外面撩起床帳。 他身上也帶著淺淡的水汽,手上拿著兩只酒盞,含笑道:“合巹酒,還沒來得及喝?!?/br> 酒盞下纏繞著細細的紅綢,水一樣從他掌心流過,她伸手去接,才發現紅綢原來連系著兩只酒盞底部。 她送到唇邊,一飲而盡。 才咽下,他的吻已經追到唇角,隨即更貼緊,更深入。清冽的酒香緊密地纏繞在兩人唇齒間,她腦袋里像是塞進了一團棉花,眼底跟著浮起水霧。 頭頂的靈燈輕輕震顫。 她按住他手臂,抬眼看他。 “以后你的心思可藏不住了?!彼p聲調侃。 …… 燈火通明的帳內。 南秀難耐地試圖抓些什么,只抓到身下柔軟微涼的被面。她聽到衛嬴近在咫尺輕輕重重的呼吸聲,又被他蹭掉脖頸后不斷沁出的細汗。 “太亮了?!彼?。 靈燈輕飄飄掉落下來,又骨碌碌滾開,仿佛被人直接趕出了帳子,只是仍頑強地繼續亮著。 南秀脫力般坐在衛嬴身上,眼前水蒙蒙地,低頭去看他。 他胸口處仍有一道被匕首刺穿后留下的疤痕。凡間利器由他親手握著,才能如此重傷他,或許是因為幻境所致,什么祛疤的法子都無用。 衛嬴對疤痕毫不在意,心底甚至是喜悅的。 幻境里所經歷的一切并非是虛假的,他心甘情愿留下些痕跡,來證明他與南秀生生世世相愛相守。 過去兩人以師兄妹的身份相處許多年,最先動心的其實是他。一開始他完全不敢奢求她會對自己動心。 南秀待誰都好,除了叔父過于嚴苛,又對她心存偏見,云川上下任誰都很喜歡她。 她天南地北都有許多朋友,每日有許多有意思的事情可以做,反倒是他有些無趣。她常說,云川無聊,要整日練功,連頭頂的天都沒有衢州的藍。 她于仙法修習上并無野心,平日練功時雖算刻苦,實際上再多一分力都不肯出了,她說這叫自己的“臨界點”。 說法新奇,他也從不認為這是她偷懶的借口。因為她性格便是如此,不求突破,只愿從心。 她柔軟的指尖搭進他的掌心,他緩緩攏住,和她十指緊扣。 “秀秀?!彼曇舻蛦?。 南秀趴在他頸窩間,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低哼著應了他一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