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櫻冢傾落慈元殿
婉賢皇后還是葉叁姑娘的時候,身懷兩絕技,一是騎射,二是書道。 早年間,葉叁姑娘臨的是顏魯公,規矩工整的楷書,但在出嫁前夕,她當著葉國公府滿門清客的面,焚盡了叁箱顏體手稿?;鹕嗵蝮驴瑫鴷r發出的畢剝聲,像極了她骨血里某種東西碎裂的聲響。 入宮之后,婉賢皇后改臨衛夫人和王逸少,后中庸其法,自成一派。 幾月前,葉墨婷謄寫惠能《菩提偈》時,羊毫懸在最后一捺上欲落未落,婢女送來一封從揚州快馬加鞭趕來的信件,不知怎的,她指尖微顫,那一捺竟偏了一分。 信封上蓋著葉明德的印,拆封時她遲疑了一刻。信里是一幅畫,皺痕很多,似被反復翻閱過。展開卷軸的剎那,畫像上的眉眼似乎透過泛黃的生宣同她遙遙相望。葉墨婷驀然怔住。 她的手有些抖,鼻尖縈繞著淡淡的清竹墨香。 葉墨婷放下畫像,原封不動地塞回去,只回了叁個蒼勁有力的字—— 帶回京。 案頭未干的《菩提偈》在穿堂風里簌簌作響,她竟有一刻的恍惚。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br> 她輕念,不禁覺得有些諷刺,將詩箋揉作一團,擲入青瓷冰紋缸,墨跡在清水里暈開,一如黑騰騰的云霧。 春日宴前夕,慈元殿有人到訪。 月色如霜,那人乘著檀木輪椅緩緩而行,滾輪碾過苔痕,驚動了琉璃宮燈投下的光影。青銅面具映著搖曳燭火,墨發披散,廣袖當風,垂過青苔又隨風起,莫名吊詭的凄婉感。 葉墨婷指尖的菩提子忽地崩斷,滾珠墜地的脆響與檀木輪聲迭在一處,葉墨婷徐徐睜開眸子,口中念的大般若經也停了。她回頭望去,只見大殿門漸闔,只留了一線的光亮,那人停在了她跟前。 佛香氤氳中,鴉青長發間纏著根褪色的紅繩,在玄色衣袍上洇開一抹血色殘陽。葉墨婷看了祂半響,才道:“閣主,久仰大名?!?/br> 厚重的青銅面罩后傳出男女莫辯的低沉聲音:“娘娘安好,我腿腳不便,就不跪了?!?/br> 葉墨婷笑了笑,往太師椅上一坐,端起身側的瓷杯淺抿了一口,道:“無妨,我向來不注重這些規矩?!?/br> 從門縫中透出的那縷光亮漸動,面罩邊緣沁出冷光,輪椅上的人道:“此番造訪,是想提醒娘娘一件事?!?/br> “什么事?” “明日春日宴上,會死一個人?!?/br> 葉墨婷面色不改,微微抬眸,問道:“誰?” “令弟,葉明德?!?/br> 聞言,葉墨婷動作一頓,鬢間九鸞點翠步搖掠過冷光,視線在祂身上來回打量著,半晌道:“你瘋了?!?/br> 那人從胸口摸出一沓紙,放在葉墨婷身側的木案上,道:“娘娘不妨瞧瞧這是什么?!?/br> 看著信封上映照的燭光,葉墨婷思忖片刻,拿過那沓信紙,翻閱一陣,愈看,她的神色愈冷。這些竟是葉明德通敵的信件。 葉墨婷重重將信紙拍在桌上,面色陰沉地看向祂,寒聲道:“這些是從哪來的?” 那人不疾不徐地回道:“櫻冢閣的俠士遍布天下,掌握的自然比旁人多得多?!?/br> 葉墨婷不語,眸色又冷了一分,似是起了殺意。 那人又道:“娘娘可別急著殺我,這些信件,我有能拿給你看的,也有不能拿給你看的,以一人之性命保全整個葉家,這個買賣不虧?!?/br> 葉墨婷冷笑一聲,道:“有賣才有買,你這不叫買賣,叫算計?!?/br> 閣主微微搖頭,道:“櫻冢閣只是行大義之事,令弟向天借的十年陽壽,早該還了?!?/br> 葉墨婷冷聲打斷祂:“除此之外,你還想要什么?” 那人沉吟片刻,道:“還需娘娘再借我一條命?!?/br> 葉墨婷懂了祂的意思,眉頭微微擰起,問道:“那你何時歸還呢?” 話落,身前之人拂袖,袖中滑落幾片干枯櫻花,殷紅如凝血,飄落在信箋間精絕國的火漆印上。 “那自是,天下大同之時?!?/br> ...... 閣主走后,婉賢皇后召見梅寒雪。 “你姊妹鳶鳶我已向貴妃要了過來,明日午時,將這粒藥丸服下,無色無味,走的時候不會痛苦,我留了你這么久,也是該還債的時候了?!?/br> 月光漫過梅寒雪顫抖的指尖,泛起珍珠般凄艷的冷光。她接過那粒藥丸,目中含淚,叩謝娘娘恩典。 葉墨婷沉默地看著她,終是嘆了口氣。 筆尖朱砂忽地一顫,在灑金宣上洇出一殘墨,染壞了那個極好的“?!弊?。 步搖床上傳來簌簌的聲音,葉墨婷偏眸看去,將毫筆擱在紫玉螭紋筆山上,柔聲道:“醒了?” 柳青竹動作一頓,瞬間清醒過來,腿間一片涼絲絲的,看上去是抹了藥。 葉墨婷緩步走了過來,金釵相碰,驚起一縷游絲般的沉香。她掀開了床簾,同一臉錯愕的女人相視,問道:“昨夜睡得如何?” 柳青竹眨眼,緩緩吐出兩字:“......很好?!?/br> 葉墨婷莞爾一笑,扶住她的肩膀,在她耳邊輕聲道:“昨夜,你辛苦了?!?/br> 聞言,柳青竹眼睫輕顫,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 葉墨婷拿出一串鑰匙,伸到她的跟前,道:“我這,還有件事要吩咐給你?!?/br> 柳青竹瞥了一眼鑰匙,一時沒敢接下,而是問道:“什么差事?” 葉墨婷道:“之前那個叫秋蝶的姑娘,你還記得嗎?” 聽見這個名字,柳青竹有一刻的怔忡,良久,她才聽見自己輕聲道:“記得?!?/br> “這姑娘是個硬骨頭,大理寺怎么審都問不出,而我如今的身份也不好相會,官家準備息事寧人,明日就要將她送上刑場。我知道你同她有著舊情,身上又有慈元殿的令牌,她見了你,就是見了我,看她會說些什么,若什么也不說,你就為她換衣洗漱,也算見她最后一面?!比~墨婷拿著鑰匙晃了晃,叮鈴的聲響如琉璃墜地。 柳青竹望著相撞的銅匙,恍然想起秋蝶被捕時,發髻上震顫的蝶釵,她思索一陣,抬起手,遲疑地接下。 隨后,葉墨婷傾身,紅唇擦過她的耳垂,若無若無的溫熱噴灑在后頸上。 “待你回來,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訴你?!?/br> 柳青竹眸光閃爍了一下,默默握緊了手中鑰匙。蠆獄第七層的水牢里,柳青竹提著鎏金掐絲琉璃燈,望著鐵鏈上懸掛的人形。 月光從叁寸見方的氣窗漏進來,正巧照在那具布滿鞭痕的軀體上。凝成紫痂的血珠沿著足尖往下滴,在青苔遍布的磚面砸出暗紅花紋。鐵牢之外的瓷碗中,蒸騰的熱氣里浮著幾片枯槁的人形何首烏。 青銅鑰匙轉動時帶起濃烈的鐵銹味,十二枚錯銅鈴懸在鎖頭,恰似十二輪冷月墜在掌心。拉下鐵籠的開關后,秋蝶如一條無骨的魚,輕飄飄地落在地上,纏著一圈圈的鐵鏈的腕臂上,是縱橫交錯的青紫。 看清她身上的傷勢,柳青竹心中生出一絲不忍,將傷痕累累的身軀扶起,要為她脫衣。 就在指尖觸及衣帶之時,秋蝶忽然睜開眼,攥住了她的手腕。 柳青竹心下一驚,卻故作鎮定道:“我要為你凈身?!?/br> 秋蝶沒說話,只是一雙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兩人對峙了片刻,秋蝶終是放了手,同時也移開了視線。 柳青竹舀起半瓢溫水。當第一滴水珠落在肩頭時,秋蝶悶哼一聲,不覺蜷起了腳趾。 潑水聲掩蓋了鐵鏈輕微的晃動,腐壞的衣衫黏在傷口上,柳青竹用皂角泡出滑膩的汁液,清理著她身上還算干凈的皮rou。 “你忍著些?!绷嘀駭Q干布巾,擦拭她的后背。 正擦拭至最后一根腳趾,秋蝶忽然劇烈咳嗽,噴出的血沫在裙裾上落梅點點。柳青竹嚇了一大跳,手肘不慎碰翻了瓢水,血腥味潑了滿身。 秋蝶猝然握住她的臂膀,目眥欲裂,似要泣血。 柳青竹怔怔,肩上忽然落了一片梅,耳畔落進秋蝶最后的話語。 一個字。 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