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呵。月塵卿忽然唇角勾起一抹無比譏誚的笑意,在心底狠狠自嘲起來,他的父母又好到哪里去。 從小到大,他甚至都不能喚一聲爹娘,像個卑躬屈膝的臣子一樣低眉順眼地叫尊上,尊后。 游景瑤說不下去了,強顏歡笑:“好在現在的阿爹阿娘對我很好,已沒事了,過去的都過去啦?!?/br> 她倒是獨自一人輕舟已過萬重山,只是身畔的月塵卿卻低眸出神,瞳仁空洞,不知陷入了什么記憶。 “少主?” 游景瑤趴起來看他,手指試探地戳戳他的肩膀,“你知道我的秘密了,我也要知道你的。你有沒有什么害怕的事情呀?” 一碼換一碼,她都這么勇敢地自揭傷疤了,了解一下男主的生平也不是什么壞事。 游景瑤撐住下巴真摯注視著他,等待回答。 月塵卿眼眸有一瞬間的渙散,愣愣轉顏,對著面前少女淚痕初涸的白玉小臉,無聲收緊了五指。 她在問什么? 心底就像被剜了一刀,刺破沉疴,早已腐爛發黑的血水從傷口處汩汩流出。 三百余年來,誰曾問過他有沒有過害怕。 這么多年,從孩童時期到如今他端坐青丘至高尊主之位,在所有人眼里,他月塵卿不就理所應當是百毒不侵、刀槍不入的殺神么。 沒有情感,沒有活氣,沒人在乎他怕不怕,也不被允許害怕。 —— 朱紅殿內,鎏金鳳椅上端坐著一位女人。 女人姿容昳麗,眼尾上挑,勾著纏絲海棠般醉人的嫣紅,她豐腴高貴,五指佩戴璨金護甲,兩肩松松搭上銀紅淺紗披帛,居高臨下地朝下望。 堂前,橫眉怒目的嬤嬤手持長鞭,嬤嬤身旁跪著一位看上去如同不過十歲孩童身形的狐耳少年。 他四肢著地跪在地上,如同落水狗般撐著身子,后背鞭痕累累,舊傷疊著新傷,傷口皮rou翻卷,滋滋往外冒血珠。 “再說一次?!备吲_上的女人聲音格外冰冷。 “尊后,孩兒……”月塵卿咬牙,容顏蒼白俊秀,強忍著疼痛,“孩兒怕血?!?/br> “啪!”更為殘暴的一鞭抽下,月塵卿猛地倒吸一口長氣,眼前一片雪花噪點。 不知是哪個臟器又破裂開來,他嘔出一口濃稠鮮血。 狐后指尖倚著紅唇,冷眉冷眼地看著殷紅鮮血順著他白皙的下頜往下淌,語無波瀾地問:“還怕嗎?” 月塵卿雙臂已撐不住,虛弱地幾乎整個人伏在地上,卻還是咬牙,以蚊蠅之聲虛弱地承認:“怕?!?/br> 狐后動作機械地勾勾手,又是一鞭破空揮下,鞭身所過之處掠開刺耳的音爆之聲,這一鞭力度之狠,險些將少年脊骨抽斷。 他徹徹底底地癱在了雪絨毯上,身下全是自己的鮮血,已將周圍的雪絨染得透徹鮮紅。 “爬起來?!鄙戏揭廊皇且坏滥坏拿?。 爬起來。 爬起來。 月塵卿在腦海里疊聲鞭策自己,四肢卻沒有了再撐住身軀的力氣,他像斷臂斷腿的彘,在地上艱難蠕動。 嬤嬤看著他,又膽戰心驚地看著高臺上狐后的臉色,糾結著要不要再落下一鞭。 不能倒下,他是未來青丘的尊主,無論何時都不能倒下。 何況在母親面前。 “起來?!焙蟮穆暰€不容違逆,那是最后通牒,也是警告——月塵卿相信若自己爬不起身,母后真的會殺了他。 他屏氣,喉間涌出一道聲嘶力竭的低吼,硬是扒著地面,將自己撐出一個半跪半臥的扭曲姿勢,骨頭似乎隨著動作寸寸斷裂,幾乎要碎成靡粉。 “母后,孩兒……站起來了?!闭f話時唇角溢出血沫,狼狽萬分。 嬤嬤的鞭子停在半空中,隨即“啪”地一聲落在他身邊的毯上,爆開悶響。 他耳邊轟鳴不已,聽覺下降得厲害,卻依舊小心翼翼地凝住全部心神聽母親說話。 “拿穩手中的血玉,”狐后自高臺玉階上信步而下,走動間殷紅裙邊簌簌抖動,映著金絲纏繞的雪白腳腕,“卿兒,本宮最后問你一次,還怕血嗎?” 月塵卿手握鋒利的九尾血玉,緩緩抬眼,鮮血自額角黏黏糊糊往下滲,流進眼瞼,火辣辣地疼。 不能承認了。母親要聽的從不是他的真心話。 母親喜歡聽他說,他什么也不怕,他喜歡戰斗,享受鮮血沁潤全身的快感。 他是兵器,不是孩子,更不是一只普通平凡的狐妖,父皇和母后養育他,生來就是要做一柄青丘最鋒利的槍。 “孩兒,不怕了?!?/br> 少年含淚吐出五個字,卻覺得渾身氣力被抽了個空,滿身血rou凝成冰,似乎有一株小樹瞬息間枯死在心海,焚寂成灰。 明艷女人面上終于綻開一抹欣慰的微笑,如牡丹盛放,靡麗姣妍。 她用護甲輕輕抹去月塵卿嘴角血沫,細聲道: “卿兒,別讓母后失望?!?/br> …… “少主?少主?月塵卿?” 又甜又脆的聲音喚回了月塵卿理智,他回神,對上眼前那一對黑白分明的杏子眼,迅速避開她直勾勾的目光,整個人恍若從血海中被人濕淋淋地撈上來那般狼狽。 他竟當著游景瑤的面想起了過去的那些事。 月塵卿還未來得及懊悔,少女竟兩只手捧住了他的臉,頗為驚訝地湊近打量:“少主,你哭了?” 月塵卿過電般抬手掠了一下眼尾,竟觸及點點濕潤,周身一涼,立即起身要走,游景瑤卻眼疾手快地扯住了他的袖子:“少主!” 她這么伸手一扯,被子往下掉,差點春光乍泄,月塵卿立即凝在原地不再動。 游景瑤羞惱地將被子扯過胸前,另一只手還是死死扯著他不放。 “少主,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有沒有什么害怕的事呢,”她溫言軟語,分明還是一絲.不.掛,眼神卻亮晶晶地鎖在月塵卿身上,“我告訴少主我的秘密,你也要交換,不然沒有禮貌?!?/br> 她竟然搬出了“禮貌”這個和“儀制”同等地位的詞,當真熟知青丘的規矩,都懂得用這些來要挾他了。 月塵卿難以置信地看著游景瑤,最終隱忍地偏了偏頭,手往身上一扯,將身上的鴉青彈墨游鱗蟒袍拽了下來,嗖地丟到她身側。 “先穿好……再說?!?/br> 第33章 訴衷腸 “先狐主先狐后竟然這樣對你?” 游景瑤身上松松掛著大好幾號的玄黑蟒袍, 一對葡萄眼驚得幾乎要瞪出來。 她看原著時大概知道月塵卿的父母待他涼薄,只是沒想到竟然可以殘忍到這般地步。 金尊玉貴的青丘少主,瑤環瑜珥, 掌上天驕, 按理來說應該從小到大都是享盡榮華富貴的才是, 哪想到童年竟然如此凄風苦雨。 月塵卿從小就不得父母偏愛。 握著九尾血玉降生的青丘嫡長子,狐族至尊的寶冠自出生伊始就穩穩地頂在頭上。 只是王權向來是把雙刃劍。 在得到了繼承王位的同時,月塵卿卻失去了父母疼愛, 其他王嗣都得父皇母妃寵溺, 獨獨月塵卿沒有,只因先狐主與先狐后有意將他培養成冷漠無情的君王——既是君王,就不能有弱點。 月塵卿是千年未有的先天變異天級火靈根, 生來即為戰場而生, 可不幸的是,這么一位萬眾矚目的嫡少主竟然生來就有“缺陷”——月塵卿害怕鮮血。 怕得只要見到一滴殷紅就渾身發顫,嗅到一絲鐵腥就戰栗寒噤。 他不僅怕血, 連帶著也怕開鋒兵器,青丘代代相傳的擎蒼魅戟,月塵卿兩只手都拿不穩。 這無疑是絕對禁忌。 一個將來需要御駕親征作青丘最大殺器的君王,怎能怕血? 先狐主暴怒無比,金令降下, 做出了一個游景瑤光是聽著就覺得rou顫心驚的決定—— 他們竟然將才剛剛學會行走的小月塵卿狠心放逐在幻境中,這是專為他打造的牢籠, 幻境中是望不到邊的尸山血海,如同被血液充盈的水牢。 小小的月塵卿瘋了似的抓撓禁制的屏障, 血浪在身后翻涌,將他掀翻又吞沒, 任其如何嚎啕,都無法沖破那一層薄薄的結界。 先狐主與先狐后在結界外冷眼相望,看著他們的孩子在刀山火海中年復一年地練出鎧甲,月塵卿的眼神逐漸變得愈來愈漠然,到最后,已能一人輕而易舉地頂抗滔天血浪,神色不再有絲毫波瀾。 他就這般在鮮血浸泡中長大,慢慢成了半截沒有心的枯木。 不會笑,不會哭,方才那幾滴淚已是前所未有的破戒,因而反應尤為強烈。 游景瑤聽著心里幾乎被扎出幾個血洞來。 他在這樣環境下長大,竟然還能異常堅強地沒有長歪。 原著里對月塵卿的過往涉墨不深,只是淺淺用“美強慘”三個字一帶而過,似乎只是月塵卿的標簽,卻未曾想到他也是有血有rou的一個人,會痛,會哭,會害怕。 她覺得可悲又可笑。 “人形兵器”在外是多么威風凜凜的稱號,誰人不崇拜,可在月塵卿心里卻是一道血淋淋的傷疤,是潛藏心底,漚爛流膿的沉疴宿疾。 她恍然憶起,初見時,月塵卿從自己手中奪過九尾血玉,五指攥緊,用力得幾乎要滲出血來,終于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怎會喜歡那塊九尾血玉呢? 那代表著月塵卿將接過青丘的重擔,他將不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柄冷冰冰的兵器。 既是兵器,就不能有嗔癡喜樂,必須斷絕父母之愛,作青丘的定海神針! “說來也是可笑,父皇母后薨逝后,本尊曾恨透了這一切,將九尾血玉丟進了忘川,誰知……”月塵卿譏嘲地在腰間摸出那一塊熟悉的血玉,“陰差陽錯到了你手里?!?/br> 系統即時為游景瑤提供信息,將這九尾血玉的由來說了個清清楚楚。 原來玄界大戰之后,月塵卿拖著八條斷尾浴血歸來,在痛苦中糾結數次,最后將這塊九尾血玉丟進了忘川,誰知道這塊血玉竟跟著水流一路奔行,幾乎繞了半個九幽大陸,莫名其妙漂進了百歲山領地,最后出現在臭水溝旁的垃圾池里。 隨后就被刨垃圾的游景瑤撿到了手里。 裹著比自己大好幾號的月塵卿的衣服,游景瑤不禁連連感嘆造化弄人,一枚血玉能千里迢迢漂到百歲山腳下,如此渺茫的幾率,也難怪墨瑤瑤認為自己和月塵卿是上天注定的良緣。 轉念一想,又有些難過。 她撿回這枚血玉,還帶到月塵卿面前,對那時的他來說何嘗不是一種回旋鏢呢? 他那樣迫切想要逃離王位,痛苦到甚至狠心將象征著青丘至尊的九尾血玉丟棄,哪知兜兜轉轉,還是逃不過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