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節
走到夫人面前,他笑意微斂。 夫人雖也在笑,卻并非全然的欣喜。尤其在看見他的一瞬間,眼中更閃過驚慌。 ——孩子。 崔玨本想去拿賬冊紙筆,此時卻停住,坐在了夫人身旁。 “別怕,”他低聲說,“我們說定過,先不生?!?/br> ——先不生。 紀明遙歪身靠住他。 她的手被牢牢握住。 ——先不生,是多久不生? ——是一年、兩年、五年、十年,還是二十年、三十年,一輩子? 將這兩個問題在心里反反復復想了幾遍,紀明遙依舊沒有真正問出口。 她不敢問。 至少,現在不敢。 所以,她只輕輕應下,便直起身推他,笑說:“你快去算賞錢吧,一會咱們還有許多事呢!” 崔玨深深望著她。 幾番試圖開口,卻全部失敗,他只能暫且放棄掙扎。 自己都沒徹底想清楚的事,又如何能對夫人輕易承諾? 撫平夫人肩上褶皺,崔玨起身,走入屏風。 - “大哥兒”的洗三結束,崔宅學堂也放了年假。 紀明遙照例差人送紀明遠回去。 但安國公府提前派人來接了。 還有鏡月同來,替溫夫人傳話:“太太知道,崔御史和孟淑人喜得麟兒,這個年節,二姑奶奶和二姑爺必定忙碌,想來無暇回去。太太就說,二姑奶奶也不必忙于回家,只管偷空多歇一日半日。只是……大爺在家不方便,太太想初二就把大爺再送來——” 她并不敢坐,只站著回話,也始終低著頭,不敢直視紀明遙,態度謙恭至極。 紀明遙倒也不會遷怒于她。 她明白溫夫人的意思: 以新年期間,她和崔玨不去安國公府為條件,交換紀明遠住在崔家,隨崔玨一同拜望長輩、探訪親友。 這交易不用細算,便知只有她和崔玨吃虧。溫夫人和紀明遠拿到的全是好處: 他們母子新年里不再怕被徐老夫人暗算,得以清凈,還能讓紀明遠繼續結交崔家人脈,以為己用。 崔玨本不必再去安國公府,這輩子不去都無妨。 而她,雖然是出了閣的女兒,不好永遠不回去,可應付著坐上半天,見見不喜歡的人而已,完全不難。 現在,安國公府里誰還敢真正為難她?就算安國公瘋了,什么她的名聲、皇帝皇后的心意等等都不顧了,貼身跟隨她的女護衛也不是吃素的!大不了直接殺出來就是。 讓崔玨帶紀明遠去各家拜望,更是對他本人立場的動搖。 “照顧妻弟”四個字,完全不能抵消“站位不清”帶來的負面作用。 新年畢竟與其他節日含義不同。 懷抱手爐,紀明遙耐心思索。 要拒絕嗎? 可若明遠真在這十幾天里被算計得手,她心里是否能毫無自責與愧疚? 即便離開安國公府后,許多從前不敢也不能細想的問題,都已在她心中明晰: 比如,姨娘為什么絕口不提她的從前,滿府也沒有人知道……沒有人說起? 一個人怎么可能沒有出身、父母、家人?就算是從小被賣了做丫鬟的,又有什么不能提! 是沒人知道,還是不敢說? 姨娘必然是理國公府或溫夫人弄來和姚姨娘爭寵的人,為什么卻連溫夫人私下都沒與姨娘說過一句從前? 溫夫人對姨娘的所有支持,只體現在服侍的人手,和按需送到房中的綾羅綢緞、金玉首飾、筆墨書紙上。 皇后會關懷她的家人、母親。 她對身邊的人好,也會留意他們的家人是否需要幫助。 就算真沒了家人,日常閑聊,總會說到幾次。 再比如,為什么姨娘臨去之前,其余什么都不說,只努力、反復地叮囑她,“多聽太太的話,敬愛太太,沒有太太,哪里有我們”,一遍又一遍重復,生怕她記不??? 姨娘只是在擔憂她被安國公和姚姨娘針對謀害嗎? 但,一切都只是她的猜測。 溫夫人畢竟撫養了她十二年。 這十二年里,所有的關懷、照顧、心疼、包容……不可能全是作假。 直到去年,姨娘的忌日,安國公府正院餐桌上,也仍沒出現任何葷腥。 她曾真心把安國公府當成“家”。 雖然現在早已不是。 紀明遙看向鏡月。 “只要太太舍得明遠,把人送來就是了?!彼p聲笑,“但我和二爺新年里拜會的都是親近的長輩親友,只怕不好帶明遠同去。我得和太太提前說明,別怨我把明遠獨自留在家?!?/br> 她與溫夫人、尤其與安國公府的糾葛,不能再多牽連崔玨。 她不愿意。 繼續留明遠在崔家讀書,是她的極限。 將來,若有徹底和安國公府翻臉相向的一日,她不會選擇溫夫人,溫夫人也不會選擇她。 溫夫人,從來沒有真正選擇過她。 細細算來,一次都沒有過。 并非親母女,她當然不會因此生怨。 但溫夫人在選擇別人時,不能傷害她選擇的人。 她不允許。 新年留安國公嫡長子在家,讓安國公嫡長子在自家吃年酒,可以只算在她自己身上。 憑她在皇后面前的情分,大約還消耗得起。 鏡月張了張嘴,沒敢勸任何話。 她應聲,行禮告退。 …… 雖被拒絕了一半,溫夫人也仍選擇,讓紀明遠初二就去崔家過年。 鏡月又到崔宅傳話。 紀明遙一笑,只說:“太太不怪罪就好?!?/br> 她沒有任何言語再讓鏡月轉達。 她和溫夫人,就像這樣,倒也很好。 她已問心無愧。 - 除夕已至。 孟安然才生產不過八日,尚不方便起身,自然不能入宮領宴,早已請了假。 身為崔家唯一能入宮的女眷,又是帝后親封的三品淑人,紀明遙不可缺席,一早便被崔玨抱起來,按品大妝。 淑人的冠服又比做恭人時沉重了些。 才成婚不到九個月,紀明遙入宮竟已能算“輕車熟路”。 而習武半年有余,即便來著月事,在寒風中的廣場上站立半個時辰朝賀,她也沒太覺得疲乏勞累。 朝賀之后,男女分內外領宴。 紀明遙的座位在文臣誥命中,與武勛之家相隔甚遠,遠到幾乎看不清溫夫人、何夫人等人的神情。 她只專心與身旁女眷交談、說笑、聽樂、觀舞。 宴中,還有刑部右侍郎的夫人舉杯謝她:“若非產鉗救命,我幾乎沒了女兒!這份恩德——” 紀明遙連忙回敬:“此為皇后娘娘圣恩與產婆的功德,非我之功。我在此恭賀令愛平安生產了!” 這幾個月,以厚禮相謝她的人家不知凡幾,她將禮物盡數退回,只收下謝信和帖子,也在各家當面受過許多人的真心道謝。 她高興,但也受之有愧。 尤其片刻后,還在宮宴上,皇后就特地點出她和五位女太醫的名字,還令女官請她們至身邊同立,詳細描述她們“做出”產鉗的功勞時——這種無地自容的心情真正來到了頂峰?。?! 幸好不是只夸她一個人! 幸好她沒有什么還能再做的了??! 把自己當成五位女太醫精神體的融合,紀明遙guntang著臉,撐過了全程。 幸好,她今天出門上了粉,不會有人發現她整張臉都紅了??! “果然俗語說得對,‘人怕出名豬怕壯’,”回家路上,紀明遙閉眼對崔玨說,“新年要不敢出門見人了?!?/br> “那夫人在家歇息,陪著嫂子?”崔玨便道,“我與大哥拜望各家便是?!?/br> “怎么我說什么你都覺得好?”紀明遙找茬,“那——我今晚不守歲了,我要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