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節
崔玨這才恍然,他不只忽略了夫人生育會有風險這一件事。 夫人的姨娘,也正是因懷胎六月,被人暗害,才血崩離世。 他為何會傲慢認定,夫人一定在期待有個孩子,而不是同他一樣怕,甚至,應比他更怕? 畢竟,生育的難關,是夫人親身度過,他不能相替分毫。 “夫人——”崔玨探身向前。 “二爺!” 撲在他懷里,紀明遙痛哭出聲。 她真的很怕……她是真的很怕?。?! 她不想死!她只想好好活著,不想為了一個未知的孩子犧牲自己的生命和健康,她也本以為她沒有辦法避免! 是,那么多女人都在生。在這個世界里,除非家貧到養不起,從皇親國戚到販夫走卒,幾乎每個女人都在拼命生孩子,生更多的孩子,連淑妃都生下六個。有人一輩子生了十幾個孩子還活到了白發,可也有人在生第一個孩子的時候就難產去世了! 她憑什么認定,自己就是那個不會因生產而死,還不留下任何后遺癥的幸運兒? 如果因生孩子發生意外,那她辛辛苦苦小心翼翼活下來的這十六年,又算什么! 紀明遙哭得氣噎喉堵。 崔玨抱著她,耐心抱著她。 直到她哭得沒了力氣,他才替夫人擦拭眼淚,看著她認真說:“那我們,就先不生孩子?!?/br> 他說:“夫人別怕?!?/br> 先不生,是多久不生? 是一年、兩年、三年、五年,還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輩子? 紀明遙由他擦干淚水。 “那,”她哽咽著說,“等二爺改主意的時候,也請如今日一樣,實話告訴我?!?/br> “別瞞著我?!?/br> “不會,不會?!贝瞢k輕吻她眼下,“這還是我與夫人學會的,在家中便該直言不諱,無需隱瞞猜忌?!?/br> “那我還是二爺的先生了呢!”紀明遙破涕為笑,“古人都說,‘一字之師’,二爺怎么不叫我一聲‘先生’聽聽?” 看著夫人哭紅的雙眼,崔玨沉默了片刻。 “紀先生?!彼滔滦唪?,“多謝教導?!?/br> 紀明遙呆呆看向他。 其實,對崔玨有話直說,她自己也沒有完全做到。 崔玨說他懦弱、膽怯,但她覺得,她比他更怯懦。 很快,紀明遙的臉又紅到胸口了。 - 次日。 早飯后。 身體沒有不適,送走明遠回安國府探望,紀明遙便與崔玨到正院給嫂子賀喜,又問有無可以幫手之處。 畢竟有孕的女子著實辛苦。 孟安然笑道:“多謝弟妹,但著實不必勞動你。懷令歡和令嘉的時候也是這么過來的,逢年過節忙不過來,大爺也會幫我,況且現在事少了許多,就更不必勞煩你了?!?/br> 紀明遙沒堅持,只讓嫂子若有需要,只管開口。 孟安然感激應下。 五日才有一休沐,假日難得。 問候完畢,紀明遙和崔玨便不再多擾大哥和嫂子一家團聚,告辭回自己房中。 兩人都沒有多談嫂子的身孕。 上次休沐,他們去了蘇御史家賀壽,至晚方回。本次休沐無事,不必出門。崔玨本想繼續教夫人騎馬,但近幾日是不成了,只能等下次。倒是端午假日里少不得要去幾家拜望。 正處月經期間,腰腹時不時就覺酸脹,紀明遙難免更加犯懶。理完家事,她便癱在榻上翻看話本。 這一批新話本是崔玨買的,讓她看看他的品味—— 《大唐三藏取經詩話》。 嚯! 難道是《西游記》前身嗎! 興致勃勃翻開第一頁,紀明遙立刻就看進去了。 崔玨亦在翻閱書籍,看的是夫人書架上的一本前朝游記。 作者姓名、籍貫皆已不詳,只知是浙江人士,號“孤山居士”,書為他人抄錄印刻,詳細記錄了作者游歷省內諸多山川河流時的經歷感觸,文采雖非上佳,卻勝在文筆詳實真切,倒是很值得一看。 數百年轉瞬已過,不知這位孤山居士當年所到之處,如今正是怎般景象。 讀書間隙,崔玨抬頭看向夫人。 因正有月事,行動不便,夫人不似往日躺得隨心所欲。她倚在枕上,十分端整,竟讓他有些不習慣。 察覺自己的想法,崔玨啞然而笑。 夫人平常在房中隨性,并沒什么不好,是他從前太過苛責。 - 安國公府。 從父親書房領訓出來,紀明遠裝了滿腦子“嫡庶”“立后”“重振安國公府”等話,心里還甚是不清明,已忙向后院來看母親。 溫夫人正掙扎著看紀明德的嫁妝。 聽見兒子過來了,她忙丟下嫁妝單子,叫快上大爺愛用的點心! 丫鬟們早已從廚上拿來大爺平常愛用的茶點,此時忙一樣樣端上來。 正在堂屋理事的紀明宜也忙起身,準備給長兄見禮。 “娘!”十日未曾回家,紀明遠難得激動地快步進來。 他先對四meimei點頭,便忙向東側饒過屏風,關切問:“娘覺得身上怎么樣?” “不是什么大毛病,養養就好了?!睖胤蛉藢鹤虞p描淡寫,笑著說,“快坐。在你爹那沒少聽他訓話吧?快喝口茶?!?/br> 紀明遠先看母親似是無大事,方接過茶,一口一口喝下一整碗。 放下茶杯,他又忙問:“那我怎么聽說,娘是累得傷了根本,需得靜心將養三五個月,才能恢復元氣?” “原來你二jiejie告訴你了?!睖胤蛉嗣嫔锤?,笑道,“是怕你讀書分心,才不想讓你知道?,F在你也別多想,吃了午飯就快回去,不許說要留下來陪我、幫我的忙這些話。你不在家,我心里才能安靜些。你只管好好地跟你姐夫和崔府丞讀書吧,這就是幫我的忙了?!?/br> 紀明遠只能應下:“是?!?/br> 溫夫人稍作猶疑,仍不免問:“你二jiejie今日有事嗎?” 紀明遠張口才要答,忽然心中一動,便改了口,對母親笑說:“二jiejie從十天前就在忙,先是忙著和崔府丞夫人查清歷年的舊賬,上個休沐還與姐夫帶我去了蘇御史家赴宴,姐夫領我認識了許多長輩朋友,回來又是分清家業,安排人手,種種事務,直忙到昨日才算完。二姐夫也難得在家一整日,所以今日我請jiejie和姐夫在家歇著,不必過來,我自己回來看娘就是了?!?/br> 溫夫人明白了兒子的意思。 “你二jiejie才新婚便接了家業,是不容易?!彼荒苄Φ?,“歇歇也好?!?/br> 明遠,是在為明遙解釋遮掩呢。 明遙這孩子,貼心的時候最是貼心,一日說開,竟能這么快就割舍得界限分明。 果然是指望不上她了。 溫夫人看了眼三丫頭的嫁妝單子。 難道,只能交給老太太了嗎。 …… 高燒退了十日,紀明達仍躺在床上。 身體已逐漸康復,是她心里,不知該怎樣繼續過下去。 娘家去養病了,外祖母常過來守著她。 那天,見她與溫從陽半日相對無言,外祖母就落了淚,勸她,“與從陽好生過日子吧”,又勸溫從陽,“這到底是要和你過一輩子的媳婦啊”。 當著外祖母,她答應下來。 溫從陽也答應了。 溫從陽每日早晚來看望她,問她一聲,“奶奶身上好些了沒有?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我去買?!?/br> 她也相敬如賓地回答,“多謝大爺關懷,覺得好些了,沒什么想要的,若有,就讓人去告訴大爺?!?/br> 接著便沒話了。 她暫且不想、也沒力氣再教溫從陽。沒她督促,溫從陽只會抱著姨娘在床上滾,自然也不會自己去學什么、練什么。 溫從陽會坐上一刻半刻,看著她,有時神色看上去似乎有話想問。 但最后他什么也不會問,就放下茶杯出去。 就這樣和他過一輩子嗎? 紀明達不敢想,到了四五十歲,溫從陽還一事無成,他們仍只是理國公府的“大爺”和“大奶奶”。 “奶奶,大喜的事!” 王嬤嬤從外跑進來,還沒走到臥房,就忙笑道:“奶奶,老爺給大爺捐的千戶下來了,奶奶的誥命也下來了,請奶奶快去接旨謝恩吧!” 紀明達忙扶著丫頭坐起來。 即便在養病,能起身行走后,她亦每日端正梳妝才躺下歇息。此時便不必慌亂,只需抿好鬢發,戴上大釵,再換一身莊重的衣裙,即可去見天使。 匆匆至正堂謝恩,領了誥命,溫從陽去送天使出府,紀明達便忙謝舅舅:“讓老爺太太費心了!我知捐官的誥命難求,只是想給大爺請個身份,并非想讓老爺太太如此cao心費神——” “好了,好了,快起來?!崩韲呛钦f,“都給他捐了官,怎么能不給你請誥命?再有,你這一病,也是為他費心的緣故。請了誥命沖一沖,邪祟盡去,以后就都好了?!?/br> “是啊?!焙畏蛉艘残Φ?,“只要你們好好地過日子,別再讓老太太擔心,那就比什么都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