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太醫治完了溫大爺,又來治理國伯——這位的骨頭倒沒斷。 他直到近四更才得走,還額外收了極厚的一個紅封兒回去。 折騰了整整一日,何夫人也著實沒了力氣。 她癱坐在兒子床邊,看了他半日,傷心說:“今兒是你的三根骨頭和如蕙的一只手,你再犟,還要惹出什么?” 溫從陽想說不是他在鬧,更不是他惹了事,是……是他們一起騙了他! 但看到母親腫得核桃一樣的雙眼,最終,他什么也沒有說。 …… 下了快兩日春雨,天終于放了晴。 飽睡近十一個小時,紀明遙精神飽滿起床,例行出門給太太請安。 算上今天,她已經有足足四天沒見到徐老夫人了,真是神清氣爽。昨天下午安國公還派人來說,徐老夫人要安靜養病,孫男孫女暫且都不用去請安……她晚上真的多吃了一碗飯! “今兒投壺吧?!奔o明遙對碧月笑道,“還擺在院子里,你們想玩也來玩?!?/br> 連續兩三天多吃了不少,還熬夜、作息不規律,她是該運動起來了。 今天的請安路上沒有人特意等著攔她。 紀明遙的手指拂過輕軟的海棠花瓣,心里隨便猜著,是紀明德是真的學乖了,還是她還不知道換親的事? 但不管是因為什么,總歸她的婚事與紀明德無關。 她也照舊懶得和紀明德裝姐妹和睦。 仍是準點邁進房門。饒過屏風,紀明遙還沒問安,便被溫夫人叫到身邊坐下。 溫夫人笑道:“老太太那里不用人去,你們早晚先跟著我吃飯吧?!?/br> 紀明德忙笑道:“許久沒和太太用飯了呢?!?/br> 溫夫人一笑,并沒接她的話,只摟住明遙,問明宜的功課:“你晚飯后留下,我看看你的書字?!?/br> 紀明宜忙說:“是?!?/br> 溫夫人又問紀明豐:“《鹿柴》和《楓橋夜泊》,你可都背會了?” “會了!”紀明豐忙站起來,朗聲背道,“空山不見人,但、但聞人語響——” 他還算順當地背完這兩首詩,丫鬟們也在堂屋擺好了飯。 溫夫人叫他過來,摸了摸他圓溜溜的腦袋,笑道:“很好。你午睡后帶書過來,我再教你兩首?!?/br> “是!多謝太太!”紀明豐挺直著腰,激動得大聲說。 紀明遙稍稍向后躲了躲,沒叫這個幼弟的口水噴在自己身上。 紀明宜在下首偷偷對她劃臉。 紀明遙皺皺鼻子,也對她笑。 溫夫人帶孩子們到堂屋吃飯,落座前,對紀明遠說:“這兩日你且別去崔家?!?/br> 紀明遠沒問為什么,只應了聲“是”,待母親和兩位jiejie先坐好,才自己坐下。 太太動筷,桌上無人閑話,紀明德也只好安靜吃飯。 又是食不知味的一頓飯。 好容易二jiejie吃完,大家洗手漱了口,紀明遠和紀明宜告退去上學,紀明豐也告退跟張姨娘回去了……眼看是個機會,紀明德才要開口,便聽太太命她:“你也去罷?!?/br> 紀明德的話便都悶在了胸口。 她只能聽命告退。 出了院子,她狠錘了胸前幾下才緩過氣,命奶娘:“快去想辦法再打聽出來,這幾日安慶堂和太太屋里到底怎么了!為什么昨兒上午崔翰林一大早來了,卻是二jiejie去的正院?太太回理國府又是做什么去了?還有,為什么正院又把東廂房收拾起來了?全家就我一個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奶娘忙先答應著“是”,才瞅著她的面色說:“昨兒和人打聽了那些,已是把外頭的銀子都用了……” “五六兩銀子十幾吊錢,都用光了?”紀明德驚問。 奶娘苦著臉:“姑娘啊,問的都是各處要緊的大爺娘子們,不多花些,人家哪肯開口?!?/br> 姑娘一個月六兩銀子的月例是不少,可也實在禁不住這么花銷! 紀明德頓了一會,狠下心:“把老爺上月給我的二十兩銀子拿出來,一定得打聽清楚才行!” …… “大jiejie要搬回來住了?”紀明遙震驚。 “嗯,”溫夫人平淡說,“她從三歲離了我身邊,眼看要出閣了,我舍不得,想接回來住一年半載,老爺應了?!?/br> 是“老爺應了”,不是“老太太應了”。 紀明遙直覺區分出了這里的不同。 溫夫人不與她多說這個,笑道:“趁回事的人還沒來,咱們說說你的陪嫁?!?/br> 紀明遙更震驚了:“這會子就說嗎?” 親事……不是都還沒徹底定準呢嗎? “崔玨守信,他既應下,便不會毀約……”溫夫人神色復雜,“且他年歲在那,最遲明年春夏你們就要成婚了,現在才打算,我還嫌晚了些?!?/br> 現在是春末,即將夏初,離明年春天……只剩不到一年。 紀明遙徹底愣住了。 給了她一刻鐘緩神,溫夫人把昨晚熬夜粗糙寫下的嫁妝冊子遞給她:“你先看一遍?!?/br> 紀明遙怔怔翻開第一頁。 第一行就寫著……“壓箱銀,三萬六千兩?!?/br> 她手一抖,差點把冊子甩飛出去! 她記得安國公府的規矩,女兒出閣,壓箱銀是每人六千?。?! 她忙看太太,想問太太是不是寫錯了,只是一時有些找不到聲音……溫夫人被她的神色逗得直樂,才想和她說明緣故,外頭進來人回話:“舅太太派了鄭嬤嬤來見太太?!?/br> 溫夫人便壓住明遙的手,命:“請?!?/br> 鄭嬤嬤一進來就磕頭,見屋里都是姑太太和……紀二姑娘的心腹人,才小聲說:“我們大爺……想再見姑娘一面?!?/br> 她祈求地看向紀二姑娘。 想到從陽昨日情狀……溫夫人不忍拒絕,不由也看向明遙。 “見一面……也好?!卑肷?,紀明遙說,“正好,昨兒我已把表哥送我的東西都收拾好了,請嬤嬤稍等一等,丫頭取來,一并帶回去。還煩請傳話:若表哥那里還有我的東西,也請都送回來罷?!?/br> 第17章 厚嫁 溫從陽送給紀明遙的東西收拾出來,比她以為的還多。 有他才“喜歡”上她那年,用力過度送她的珠花、手串、玉佩等首飾,讓她迅速明白了他的心思,開始躲他,之后也堅決拒絕了所有類似的禮物。已經收了的不好退回去,但收下的幾樣,她也一次都沒戴過,還是簇新的,只落了些灰塵在上面。 開始是不能戴、更不愿意戴,她也不缺首飾用。后來,兩家長輩暗示他們會成親的時候,這些十歲出頭時合用首飾對她來說已經“過時”了,不適合將及笄成年的“大姑娘”。 還有他被她冷淡的那幾年,借著給所有姊妹送東西,才到她手上的琉璃燈、水晶花瓶、瑪瑙鎮紙…… 家里紀明達瞧不上他,不用,四meimei也不用,只有紀明德會擺在書案上、放在多寶閣里。 紀明遙原本也都收起來不用,去年才翻了翻舊東西,把一對水晶花瓶拿出來,擺在了書案邊的高幾上,還有一只白瓷花瓶,擺在炕桌上或窗邊,琉璃燈走夜路照明亮堂,便也常用起來。 除了這些,還有許多。 比如她去年生日,他送了一根親手做的檀木簪子;比如他日常城里城外瘋玩,看見喜歡就給她帶來的根雕、泥人、一盒子竹扇、成套的瓷娃娃;比如他開始認真習武后,給她也找了一副輕弓和一把短匕……雖然她都沒用過,但這兩樣是她最舍不得的…… 不過,也只是對尋常喜愛之物的正常不舍。 她想要,求一求太太,能求來一箱子差不多的。 大周風氣不算太保守,女子學習騎射乃至習武都并不罕見,安國公府又是武勛世家,更是代代會教家中女兒騎射。她怕摔馬,堅決不肯學,只學了射箭,紀明達和紀明德卻都認認真真學過兩三年,兩人房中還都掛著慣用的弓和馬鞭,四meimei今年也要開始學了。 所有的禮物,昨天丫頭們收拾出來,紀明遙自己又檢查過一遍,仔細回想,確認沒有遺漏。 兩大箱東西抬過來,鄭嬤嬤心里一個叫苦。 她是坐車來的,把東西搬回去倒不惹眼,可見了大爺,會是怎么個光景? 但姑太太面前,鄭嬤嬤不敢多廢話——她現在看不穿紀二姑娘的想法,只知道紀二姑娘的嘴也不是好惹的——就這么告辭回去了。 她出去后,屋里安靜了片刻。 紀明遙又看了眼嫁妝冊子上的“三萬六千兩”字樣——很好,什么感慨都飛了——忙繼續問太太:“這個……真不是寫錯了嗎?” “這我還能寫錯?”溫夫人嗔她一眼,“就是這個數!這還是你老爺親口說的——” 她說明原因:“你知道,你老爺極看重崔家這門親家,又是咱們家突然換人,無禮在先。我說,若是明達嫁過去,他和老太太定會多有補貼,咱們已經是先對不住崔家了,人家雖不缺幾萬兩銀子,可怎好還叫人家再吃媳婦嫁妝的虧?你老爺無話可說,便道給你的壓箱銀子多三萬,正是六個六千兩,也算圖個吉利,又說別的也讓我酌情多添些?!?/br> 紀明遙瞬間放了心。 跟著就是非常的高興?。?! 別管多出來的三萬兩是為了“補償”誰,總歸都是算在她的嫁妝里!而且大周朝律法有明確規定,女性的嫁妝是女方個人財產,丈夫公婆不可私吞,妻子的嫁妝也不在男方家庭“分家”所分割的范圍內,寡婦改嫁可以名正言順帶走嫁妝。雖然在實際生活里,嫁妝不大可能完全不花用,但總歸,這時代的法律還部分保障著女性的財產權。1 本朝國庫充盈,官民富庶,歷年來盛行厚嫁之風。安國公府家規,女兒出閣,嫁妝除壓箱錢和家具擺設、衣衫首飾外,還需賠送房屋田產和奴仆人口,總價值約在三萬兩。 溫夫人心頭苦悶郁氣未消,既安國公說,別的也讓她“酌情多添”,她昨夜便照著規矩,把每樣都幾乎多添了一兩倍寫下:京中房屋兩處、田莊三處、衣料一百二十箱……人口十房—— “太太,這么多衣料,我多長十個身子也穿不下呀!”紀明遙看出這是太太憤怒中寫下來的了,連忙推辭,“還有,我若真帶了十房人過去,家里豈不是沒有太太中使的人了?崔家只怕也放不下這么多人!還是就按姑姑們出閣的規矩,四個丫頭四房人口吧?!?/br> 溫夫人自己看了看,也笑了,拿筆把這一項劃了:“也是,你是成親去,又不是打仗去?!?/br> 她便問:“你身邊現有五個丫頭,都帶去吧?多一個不算什么?!?/br> “還是別了?!奔o明遙笑道,“太太已經為我破了許多例,再多,只怕太太將來難辦。不如只留要緊的?!?/br> 她多一個不算什么,紀明達也多一兩個,自然更不算什么。安國公偏疼紀明德,若要讓她也多兩三個,有兩個女兒的例在先,太太就不好駁回了。 畢竟安國公只說的,“酌情多添”。以后翻出來,什么在“情理之中”,什么是“情理之外”,還不是他一張嘴的事? 紀明遙叫碧月來身邊,對溫夫人笑道:“正好說到這了,我想替碧月jiejie求個恩典:碧月jiejie照顧我這么多年,比人家的奶娘還細心周全,可惜差了名分,我倒不好像人家給奶嬤嬤養老一樣,給她也養老!正是如今她年歲到了,我想求太太準她自嫁人去,算我借花獻佛,拿太太的恩典全了我們多年的情分。求太太就準了吧?” 碧月本還以為,姑娘是不會帶她一起出閣了,哪知姑娘竟是在大處替她想著……姑娘和太太說話,為她求恩典,她忙在一旁跪下。又聽見“養老”一說,她差點沒忍住笑。